她来自广袤的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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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晴 空

那条河，由北向南贯穿多伦多市，注入安大略湖，英文叫Don River，中国人叫她当河。河谷呢，是Don valley，中国人通常说的当河谷。河谷里沿河岸小径蜿蜒，叫Don valley trail，是居民健行跑步骑自行车的风光秀美之地。近河谷那个美丽的小镇，名叫Cabbage town, 中国人说她是白菜镇，倒也没错。不愧是白菜镇，几乎家家户户前后院都栽培了绿色紫色白色的白菜，有些白菜很美丽，人们多用来观赏，用来食用真有点糟蹋天珍。 

 白菜镇民众喜爱的美丽的白菜

白菜镇最近变得热闹起来。沿着超市外面宽阔林荫道旁边出现了一长段地摊，以前也有零零星星的地摊，多是卖家中闲置物件的，也有手工艺品。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诺莎。

诺莎的地摊色彩艳丽，全是手工织物，围巾帽子袜子，毛衣背心、织毯，甚至有裙子。织物精美，赏心悦目，令人驻足流连，且买者不少。诺莎62岁，丰满健壮，眼眸浅灰色，笑起来大眼弯弯如月，睫毛长长的，一口整齐白牙，经常包着头巾，有时黑色，有时是淡雅花布。仔细看可看出年青时的美丽。

那天我饶有兴味地欣赏她的织品，她请我坐下慢慢看，一边和我聊了起来。

她告诉我，这个社区新来了十多家乌克兰难民家庭，在这里摆地摊的就有十几家。你看那位做草编玩偶的大叔，坐在缝纫机旁缝补衣服的妇女，修理手机小电器的男人，那位给人画像的美术教师，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手艺挣点钱补贴家用。还有没什么手艺的就去开出租车，去商场整理货物。我同村的一位乡亲就在前面的商场里做面包师。

社区里的地摊

“我叫诺莎，从乌克兰来到多伦多刚三个月，住在近旁的公寓里，很高兴认识你，很想和你交个朋友，我家有人能和你畅聊”。

诺莎很健谈，讲着不太地道的英语，但我听得懂。她在乌克兰乡村当教师，丈夫叫叶戈尔，是一位农业专家，拥有和管理一处农庄，拥有200多公顷（约3500亩）肥沃的土地，女儿泽琳娜在舞蹈学校当教师，住在父母家。我感受到她心地善良，知识渊博。几次聊天后她送给我她织的软底鞋、丝线背心，毛衣等等。热情邀请我去她家作客，“来了你一定会有惊喜！”

去到她家我就懂了为什么有惊喜，为什么她要和我交朋友。

诺莎家中有一位中国女士，叫小林，是诺莎的弟媳，来自中国福建省，讲一口纯正的中国普通话（国外称国语）。小林的丈夫就是诺莎的弟弟尼基塔，已在多伦多生活了30年。他们准备了丰盛的中国和乌克兰美食。有了小林的翻译和解释，大家促膝长谈无障碍，我获知甚多。围桌而坐的六人：诺莎，诺莎丈夫叶戈尔，他们的小女儿泽琳娜，小林和丈夫，客人我。特别要强调的是，泽琳娜容颜如花似玉，身材健美，惊为天人。

故事从娓娓漫谈中获得全貌。

诺莎家族祖籍乌克兰，她的弟弟尼基塔1991年从乌克兰的顿涅茨克医学院毕业后来到多伦多大学医学院学习病理学，硕士毕业后成为了圣迈克医院的病理医生。在多伦多大学期间与来自中国的小林相识相爱而结合。小林在多伦多大学宗教学系的比较宗教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现工作在多伦多大学宗教管理处。

那一天，是一个历史将永远铭刻的悲痛的日子。三个月前，2022年2月24日约凌晨4时，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炸声惊醒了沉睡的村庄。原野上昏天黑地，一阵接一阵的轰炸机像怪兽一般飞得很低，疯狂地投下数不清的炸弹，村民们惊恐地看到，七八分钟就毁掉了一座村庄。

人们从断壁残墙中逃出，远远看见一列列的坦克碾过宝贵的黑土地，在广袤的原野上长驱而过,向西咆哮而去。人们突然明白过来：恶邻ELS入侵了乌克兰我们的家园！强占我们赖以生存的、给我们富足生活的沃野！黑土地，如同我们母亲的身体，正在被蹂躏！黑土地啊黑土地，他们深深眷恋无比悲痛，不禁潸然泪下。

诺莎的女儿泽琳娜轻轻唱起了乌克兰民歌“第涅泊河”，一家人跟着唱起来，歌声悲伤忧郁:

第涅伯河掀起了怒涛，

汹涌澎湃，奔腾咆哮，

高高白杨不断地弯腰，

狂风呼啸，乱叶飞飘。 

惨白月亮被乌云遮掩，

忽明忽暗，徘徊中天，

仿佛扁舟出没于波澜，

随波起伏，时沉时现。

 小小村庄还睡在梦境，

报晓晨鸡还未啼鸣，

林间枭鹰遥遥相呼应，

折断的梣树，挣扎呻吟。

他们讲述乌克兰人民对黑土地的深情。小林在旁给我详细解释，加深了我的理解和共情。诺莎一家祖祖辈辈生活在乌克兰的扎波罗热州，就在乌克兰的黑土地的主要地区的腹地，西面濒临乌克兰的母亲河第涅伯河，东边接壤顿涅茨克州，南面临黑海。

叶戈尔为自家拥有大农庄很自豪，谈起黑土地如数家珍。

黑土地，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珍贵宝藏，它是一种地表植被经过长期腐蚀形成腐殖质后演化而成的极度适合农业的土壤，土壤形成黑土地的一厘米厚腐殖质需要几百年时间。这种土壤土质疏松，肥力高，非常肥沃，其有机质含量是黄土的十倍，因为其天然含有大量的磷酸、腐植质、磷、氨、镁、钙或铁等矿物质，所以在此土地上的农产品产量非常高，即使不使用化肥、不休耕也能满足农作物自然生长需要。

黑土地在地球上主要集中在三个地区。

第一是乌克兰大平原。乌克兰大平原的面积约190万平方公里，黑土地几乎覆盖了乌克兰全境，其他处于俄罗斯等周边国家境内，乌克兰境内的黑土地属典型的黑土地，质量高于俄罗斯的。 

第二是北美大平原，是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和加拿大草原三省。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的黑土面积加上加拿大的约160万平方公里，是北美主要农作物产地，属于非常典型的黑土地。 

第三是中国东北平原。中国东北平原的黑土地约109万平方公里，典型的黑土地约17万平方公里，主要位于黑龙江和吉林两省。

第四大黑土地——阿根廷潘帕斯平原（红化黑土地）。潘帕斯平原气候温和，农牧业特别发达，黑土地约 76 万平方公里，保证了阿根廷作为农牧产品出口大国的角色。但阿根廷的黑土地属于红化黑土地，不如北半球黑土地肥沃。

所以，乌克兰不愧是欧洲粮仓，甚至和北美黑土地一起，成就为世界粮仓。

他们回忆起来到多伦多的一路艰辛辗转，心有余悸，又颇感幸运。

从那天（2月24日）起，我们失去了家园和农庄。我们在惶恐中度过了饥寒交迫的两日，在家的废墟里收拾起简单的食物和寒衣，面对荒凉残败的原野，跪拜养育了祖祖辈辈的黑土地，惜别农庄和家园，挥泪踏上逃亡之路，一步一回头。

渡过母亲河第涅伯河，披星戴月，餐风沐霜，一辆皮卡车载着家人到了敖德萨，诺莎的二儿子伊万等在那里接应。伊万在敖德萨电视公司工作，他要在这国难的重要时期坚守岗位，不愿随爸妈和妹妹一同逃亡。稍事修整后诺莎夫妇和女儿泽琳娜就再随着逃亡人流，涌向乌克兰和罗马尼亚边境。罗马尼亚与乌克兰拥有约650公里边界线，是欧盟成员国中与乌克兰边界线最长的国家。

四天的筚路蓝缕，三月一日黄昏时分，到达了罗马尼亚北部与乌克兰接壤的锡雷特边境口岸，那里人流车流拥挤。锡雷特边境口岸是罗马尼亚与乌克兰边境最大的过境点。在距过境检查站4公里处，社会车辆已不让进入，道路旁站满了前来接站的罗马尼亚民众，警察在疏导交通和行人。

乌克兰难民等候入境罗马尼亚。当地民众捐出很多物品可任意拿取

在罗马尼亚北部与乌克兰接壤的锡雷特，工作人员为入境的乌克兰民众提供热饮。　　

在罗马尼亚北部与乌克兰接壤的锡雷特乌克兰民众等待入境

室内运动场临时安置的难民营。

一些乌克兰人在边境帐篷里休息，绝大多数人被安排乘坐面包车，被定批定点送到锡雷特市临时搭建的难民营或机场、火车站。有的人将继续西行，通过罗马尼亚和匈牙利边境进入申根地区。罗马尼亚紧急情况署已经在锡雷特足球场临时搭建了30个帐篷，医务人员在那里对入境的乌克兰公民进行新冠病毒检测和相关医疗服务。

由电视新闻得知，自24日以来，共有约10多万乌克兰公民进入罗马尼亚，其中约5万人入境后不久便驱车或通过其他途径前往申根地区。随着难民越来越多进入罗马尼亚，边境滞留了很多等待安置。

为了尽快分流安置难民，罗马尼亚紧急情况署和联合国难民署官员组成了联合工作组，开展问询办案。等候20多小时后轮到诺莎一家接受问询。工作组得知诺莎有弟弟一家在加拿大多伦多，建议去加国投奔弟弟，加拿大这次也积极接收俄乌战争难民，以往曾经接收过越南、印尼、斯里兰卡、阿富汗、叙利亚的难民。于是立即通过加拿大驻罗马尼亚使馆联系弟弟尼基塔。

六小时后工作组得到回复：乌克兰裔的加国公民尼基塔，热诚邀请诺莎姐姐一家去多伦多，加国驻罗马尼亚使馆也接受他们去加拿大居住避难。两天后，诺莎一家在边境难民工作组安排下，由錫雷特乘火车到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从那里乘飞机经伦敦转机到了多伦多，途中用了三天时间。

乌克兰民众在罗马尼亚边境火车站登车去往其它地区。

还有匆忙逃难的人们，拿不出身份证件，工作组经过问询查核甄别确定身份然后出具证明文件，凭此可乘车登机入境其他国家，并凭此证明文件去接收国的乌克兰使领馆申办乌克兰护照。

诺莎一家三月六日到了多伦多。在多伦多入关时，海关官员交给他们一份文件，亲切地向他们详细解释文件内容：你们这是以难民身份享受“乌克兰公民入加紧急授权”，有弟弟担保，入境后有资格获批专为乌国难民新增的免费访客签证，程序极大简化。据此签证就能获得租房资格住房补贴，工作许可，免费学英语，入学入托，申请难民医疗保险，社区技能培训，开立银行账户，考取驾照。这种特予战时乌国难民的签证两年有效，可以延期，如果满足条件还能申请永久居留。

有难民接待站和弟弟的帮助，诺莎从机场出来就住进了弟弟预先租好的公寓，有两室一厅，安顿好了就申请并获得了访客签证，以及这类型签证的相关福利和权益。由于是以难民紧急入加，符合救助标准，市政府每人每月发给800加元的生活补贴，可领取6个月。6个月后视就业收入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发给。

诺莎不时给大家斟上红茶和蜂蜜酒。

谈起在多伦多的生活，他们都感受良好。毕竟逃离了残酷的战争，家人都健康地活着，生活有保障。叶戈尔在英语班学英语，联系了几家农场，人手紧缺时接到通知就去果园葡萄园采摘和整理。他说这跟家乡的大农庄比起来就是小玩耍。诺莎喜爱擅长手工针织和缝纫，就在超市旁经营地摊，出售针织品，也接受定做。一天能挣少则几十多则一百多加元，如果给客户定做，那就收入较高了。曾为一姑娘量身定做一条毛线连衣裙，姑娘非常喜欢，给了三百加元，毛线成本十元，花了五天时间，我要价二百六十，姑娘一定要给三百，我推辞不过就收下了。大家听了不禁莞尔。诺莎给家里补贴不少。泽琳娜也不闲着，投简历找工作，同时在社区图书馆做义工，帮助新移民和难民解决各种困难。唯一担心的是大儿子列夫，他本来在基辅从事卫星传输方面的工作，战争爆发后，乌克兰反击开始前他就加入了军队。具体做什么他不说，只说为保家卫国而战。

傍晚时作别，意犹未尽。诺莎送给我一盒乌克兰小吃土豆煎饼，那真是美味。还送给我几件织的毛衣和室内鞋，我高兴地接受了。

诺莎送的土豆煎饼和毛线织品

“下周末小林还要来，你也一定来玩啊！” “好，我来！”

诺莎家有了好消息！泽琳娜接到了皇家加勒比游轮公司的面试通知，去迈阿密的公司总部面试后回到多伦多等候是否聘用。三天后通知泽琳娜，已经聘用为游轮上的舞蹈演员，工作在Wonder of the seas （海洋奇迹号）游轮，出航期间每晚演出一场冰上舞蹈，白天在游轮的一处自助餐厅做四小时的服务生。泽林娜正整理行装，准备两周后去公司总部报到。泽琳娜如愿以偿，我们都为这好事无比欣喜。

周六晚餐后我带诺莎一家去了公寓旁边的当河河谷步道。路见居民庭院里很多美丽的白菜，诺莎高兴地指着说：我们家乡也有很多这种美丽如花的白菜！我向他们介绍当河，这是多伦多的母亲河。在沿河步道漫步，许多健行的跑步的，骑车的，踩滑轮的，都亲切招呼我们。沿河草木葱茏，路边鲜花盛开，不由得思乡情更浓。他们向我谈起乌克兰故乡的母亲河第涅伯河，那是宽阔奔腾的大河，滋养着广袤的黑土地。他们在河边耕作，玩耍，垂钓，波浪里游泳，竞相划船，船行至河中钓鱼，泽琳娜常在河边草地跳舞。青少年诺莎曾随父母那一辈在河边洗衣，大筐洗菜洗土豆。冬季河面冰层厚，民众喜欢戳穿冰层，打出冰洞，经洞放进鱼饵钓鱼，叫冰钓。许多人在冰河面溜冰，泽琳娜同她的伙伴们常在冰河上跳舞。

一行人坐在河边树林里聊起在乌克兰的美妙时光，是那么陶醉向往。他们唱起了乌克兰民歌“白桦林”：静静的村庄飘着白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歌声哀婉优美，引来行人驻足聆听。

“你们喜欢加拿大吗？” 我问。

“是的”,诺莎说。

“你们以后将要回去吗？” 

“当然！”诺莎一家深情诉说：加拿大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她美丽富饶仁慈包容。在我们遭受大灾大难的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敞开胸怀收容我们，庇护我们，她就是受灾国民的避难所。我们很感恩。但是人们总不能一直待在避难所里吧！我们有美丽富饶的家国，我们祖祖辈辈在那里创下了产业，叶戈尔正是在那片黑土地上成长为一位极受尊敬的农业专家。我的儿子和许许多多的儿子们，正在为这个国家战斗，尽管她灾难深重，尽管她现在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我们仍然对那大地母亲朝思暮想，魂牵梦萦，我们送青壮年去前线舍身保卫。正因为这样，战争回落到一定程度，我们一定要回到那片已变成焦土荒原的大地，为她辛勤劳动，使他重新焕发生机。我们要去重振山河，建设一个更美的家园家国。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责无旁贷。

哦，我突然明白了，他们对那故乡无边无际的沃野，那母亲河，那黑土地，有着深深地热爱，深深地依恋。这种爱和依恋，已然沉浸在血液中，整刻进了基因里！我进一步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国家必胜，必定会浴火重生，战后会更美丽富强，广袤的黑土地上会再创造出一个取之不尽食之不竭的世界粮仓！

地球人都殷切盼望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