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而不同三出戏

　　三出情节基本相同的传统戏，即众所熟知的《武家坡》《汾河湾》和《桑园会》。薛平贵、薛仁贵、秋胡离家十八到二十年后，回家探妻，这是相同处之一。他们三人的情况略有不同，薛平贵在西凉为王，由于鸿雁传书，“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因而返回长安。薛仁贵在“跨海征东把贼平”后“修过辞王本”就赶回柳家庄探妻。而秋胡在楚国当了光禄大夫，回到鲁国古田桑探望老母和妻室。

　　他们一回到家乡，都很顺利地找到妻室。“前影儿好似王三姐，后影儿好似王宝钏”；“前影好像柳氏女，后影好像柳迎春”；“前影好似罗敷女，后影好像我妻房”。按说，这就该相认了，但都对妻子的贞节抱怀疑态度，要以调戏手段来进行考察。薛平贵讲得很干脆“我不免上前调戏一番，她若守节，前去相认。她若失节，将她杀死，去见代战公主。”三人的调戏手段也基本相同，都以为她们丈夫带来书信为由，搭话后用谎言逗引，在这方面以秋胡表现得最为露骨：“你好比皓月无明亮，又好比明珠土内来藏，大嫂好比花开放，卑人好比那采花郎，你今若肯从勾当，学一个织女配牛郎。”“男儿无妻家无居，妇人无夫室无梁，你今若肯从勾当，学一个巫山仙女会襄王。”这是共同处之二。

　　王宝钏、柳迎春、罗敷女都抵制了丈夫的调戏，当对方动手动脚时，就斥责“放老成些”。当对方用语言来挑逗时，她们都断然拒绝。当对方用金银来引诱时，她们不屑一顾。薛平贵在“腰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这锭银三两三，拿回去把家安，买绫罗做衣衫，做一对少年夫妻过几年哪。”王宝钏马上予以回击，“这银锭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纸钱挂白幡，落一个孝子名儿天下传。”这是共同处之三。

　　丈夫经过一番考察，确认妻子恪守贞节：“好个贞节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在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为了取得妻子原谅，又不得不苦苦哀求，甚至屈膝下跪。最后妻子宽恕了他们的错误，夫妻重归于好，以团圆为结局。这是共同处之四。

　　说到这里，我们还得对这三出戏的主题思想作一番探讨。剧中三位男主人公，薛平贵、薛仁贵和秋胡无一例外，当他们离家十八至二十年，见到妻子，不是关心妻子如何苦度岁月，而是怀疑妻子是否守贞节，是否有不轨行为。他们满脑子想的是“烈女不该门前站，为何来在大道边”，难怪当薛仁贵发现家中有男鞋时，不分青红皂白，拔剑就砍柳迎春,这充分表明他们是典型的封建道德观的维护者，信奉男尊女卑的大男子主义者，男子可以一夫多妻，而女子必须讲究贞操，恪守妇道。那么，这三出戏是否就是在宣扬腐朽的封建道德观呢？

　　从表面上看来，似乎可以得出以上结论，但如果综观全剧，深入一步进行剖析，应该得出相反的结论。三位男主人公并不是作为被肯定的形象出现,而是把他们这些荒唐、无聊、卑鄙的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无情的嘲弄，甚至鞭挞。剧中表现的另一方——他们的妻子们，并不像他们那样，把三从四德遵守妇道看成高于一切。比如王宝钏和柳迎春，是为了忠贞的爱情，甘愿离开相府和柳家庄,在寒窑内忍受煎熬。丈夫离家后，二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柳迎春还要抚养儿子成长，罗敷女则要侍奉婆母，含辛茹苦，实在不容易。她们之所以能这样坚持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守节吗？丈夫离家都二十年了，杳无音讯，到底是死是活，难以预料。当然她们也会有盼夫归来的念头，但希望是渺茫的，与其说她们是为丈夫而活着，不如看成是为自己的生存、自己的命运而挣扎，守贞节的观念在她们心目中已是十分淡薄了。当她们的丈夫采用哄骗、讹诈、物质引诱种种卑劣手段来进行调戏时，不为心动，而是严加拒绝，据理力争，严词痛斥。她们不在淫威面前屈从，并不能简单地看成遵守妇道，而是在维护人的尊严，女子同样有独立的人格，不容受到伤害、侮辱，女子同样有生存的权利，不容受制于男人在这三出戏中我们可以看出受同情受尊重，得到肯定的，无疑倾向于妻子一方。剧情的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双方较量的结果，胜利在女方,男方俱都败下阵来，向女方承认错误，乃至下跪求饶，较量的结果，表明女方品德是高尚的，而男方则是卑下的，表明了封建道德观的彻底破产。因此三出戏的主题思想，应该看成具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探究。三出戏情节基本相同，为什么都能受到观众欢迎，居然都能做到久演不衰，这就得从三出戏的结构和表现手法来寻找答案。

　　《武家坡》是这三出戏中最普及、最受观众欢迎的，几乎可以达到百看不厌的程度。是凡爱好京剧的，谁都会哼“一马离了西凉界”。《武家坡》有不少精彩唱段，尤其是夫妻在武家坡见面时的对唱，“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平贵编造谎言，王宝钏开始还信以为真，出于关心离家近二十载的丈夫，问这问那，而当薛平贵谎称赔马而卖妻事时，王宝钏听后立即斥责丈夫为强盗，“手指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三从四德的观念早已荡然无存，两人思想交锋进入白热化阶段，唱腔转为快板，薛平贵振振有词，连哄带诈，步步进逼。王宝钏一着不让,伺机进攻，应对裕如。威胁不成，改为引诱，并出言不逊，“做一对少年夫妻过几年哪”，那一个反唇相讥，以“做一个孝子的名儿天下扬”回敬。一个爱憎分明，立场坚定，敢于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的妇女形象浮现于观众眼前。王宝钏斗倒了薛平贵大快人心，她的言行得到观众的认同、赞誉、敬仰，尽管情节熟、唱腔熟，观众还是那么喜爱。

　　《汾河湾》的特色表现在情节的跌宕起伏，薛仁贵柳迎春夫妻相认后，柳迎春问起薛仁贵做了什么官，薛仁贵哄她在军中养马，柳对此有怨言，在提到公爹坟地龙头山戏称应改为马头山，薛仁贵也不甘示弱，戏称柳家坟地凤凰山应改为穷苦山，夫妻斗起嘴来，薛仁贵不忍心让妻生气，乃以实情相告，一场风波，终于平息，柳迎春得知能当一品夫人而满心欢喜。未想到，为了一双男鞋，风波又起，薛仁贵顿起疑窦，妒火中烧，举剑就砍，当柳迎春弄清由来，不急于辩白，而是故意用话来怄薛仁贵，“他比你强哪”，“我还靠他吃饭呢？”“我还和他一起同床睡觉呢？”真把他气得不轻，柳迎春也怕把丈夫气坏了，这才提到他们的儿子，误会冰释。可一问到儿子在哪里，顿时夫妻两人都傻了眼，先后晕死过去，乐极生悲，薛仁贵只觉得“冷水浇头怀抱冰”，柳迎春更是悲痛欲绝，向丈夫要儿子。剧情的变化发展，大起大落，几度悲喜转换，戏剧冲突高潮迭起，动人心弦，夫妻二人怨恨爱怜交错，富于人情味，充满真挚的夫妻情。剧情格外引人入胜，在这里不能不折服艺术手法的高超。

　　《桑园会》的特色表现在对罗敷女的人物刻画上。与前两出戏的女主人公相比，罗敷女的性格格外鲜明，罗敷女对丈夫的卑劣行径深恶痛绝，秋胡调戏妻子后，并不意识自己的荒唐可耻，更不曾想到已严重伤害了妻子，径自进家去拜见高堂老母。当罗敷女再次与秋胡相见，知道调戏她的竟是她的丈夫，她拒不相认，而是进后房悬梁自尽。她这样做，是不堪受辱（包括自己的丈夫），为了维护人的尊严、独立人格、妇女的权利，不惜以死来表示抗议。我们不能把这种行为视为软弱，恰巧相反，表现出她那宁折不弯的坚强性格。她这种行为狠狠地抨击了腐朽的封建道德观，她的行为正是妇女高尚品德的体现，是难能可贵的。秋胡认识了自己的过失，向妻子下跪赔不是,他的老母也痛责儿子的不端行为，并向儿媳劝解，求她宽恕，最后也要下跪，在这种情况下，罗敷女才原谅了秋胡，夫妻重归于好。这并不表示她的妥协、屈服，在这场思想交锋中她是胜利者，谁是谁非，不是明摆着的？

　　三出戏各有特色，并不因为剧情基本相同，而受影响，它们同样受到观众喜爱，因而能长期共存，久演不衰。这在中外戏剧舞台中还是少见的。

　　（摘自《中国京剧》2001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