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是政治价值观的核心基石。在政治现实的运作中，政治精英往往通过诉诸道德话语吸引选民、凝聚共识，道德修辞可被视作一种颇为有力的政治工具。道德话语通常具有广阔的阐释空间，这既为词汇本身带来了丰富的包容度，又在无形中引发了政治精英用语的模糊和围绕含义的争夺。而该文的亮点在于，通过使用一种句子嵌入的新型分析方法，摆脱了以往考察单一道德词汇的僵化做法，而从语境出发对词汇使用进行更为全面、根本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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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如何用言辞表达道德诉求？既往研究主张，道德在精英沟通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不同意识形态领域对特定价值观的认可程度也存在差异。但这种观点只关注了某些价值观是否得到认可，并未考虑政治家是如何将其语境化的。通过使用一种新颖的句子嵌入方法，本文发现尽管自由派和保守派政治家使用了相同的道德术语，但他们对这些价值观所赋予的含义却各不相同。因此，道德政治本身并不涉及特定道德价值观的推广，而更呈现为政治主体对其具体含义的争夺。
Patrick W. Kraft 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社会科学系
Robert Klemmensen 隆德大学政治学系
文献来源：
Kraft, P. W., & Klemmensen, R. (2024). Lexical Ambiguity in Political Rhetoric: Why Morality Doesn't Fit in a Bag of Words.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54(1), 2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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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从左至右）：Patrick W. Kraft、Robert Klemmensen
戴维·伊斯顿（David Easton）将政治定义为“价值的权威性分配”。由此引发的政治辩论最终都会围绕道德展开，探讨什么是根本的对错问题。道德基础理论（MFT）框架强调道德至少有五个不同的维度：关爱、公平、忠诚、权威和神圣，自由派和保守派在对以上内容的认可存在系统性差异。且政治家、政党领袖和公职竞选人有动力针对其支持者的基本政治信念，使用不同的道德论点。但近期针对精英道德修辞使用情况的研究，出现了差异化的实证结果。为对此进行辨析，本文系统地比较了英美两国不同类型的政治演讲。本文分别比较了美国总统候选人的国情咨文演讲和党代会演讲、英国女王演讲和政党领袖演讲在道德修辞方面的意识形态差异，且预计政党演讲中的意识形态差异会更加明显。在研究路径上，本文认为只关注某些价值观是否得到认可的标准词典方法不足以发现道德修辞中更细微的差异，应引入一种新的句子嵌入方法来研究道德论点是如何被语境化的。
研究假设
公民在不同的意识形态领域认可不同的道德价值观，该事实激励着政治精英将这些差异作为自身传播策略的一部分。但当公民道德偏好差异较大或偏好分布未知时，政治家就会面临战略困境：是冒着被选民厌恶的风险发表明确的道德言论， 还是传递模棱两可的道德信号？本文认为，当精英们面对更广泛的受众时，他们倾向于在道德讯息传递中采用战略性的暧昧态度。因此本文的第一个假设是：H1：如果精英针对其支持者发表政治演讲，其中道德讯息的意识形态差异比针对更广泛的全国受众所做的演讲更强。然而，道德分歧并不简单指向对某种道德价值优越性的强调。道德讯息可能包含对共同价值观意义的争夺，最终导致政治修辞中词汇的模糊性。因此，本文的第二个假设直接涉及政治精英对道德基础赋予相同含义的程度，或者他们是否在不同的语义语境中使用这些道德基础：H2：政治演讲中道德讯息的意识形态差异，是通过精英们在不同的语义语境中强调相同的道德基础而体现的。鉴于公众在道德基础上的意识形态差异，本文有充分的理由预计政治精英的沟通模式与之类似。但本文发现政治家们经常使用的道德语言与MFT的预期不符，且既往研究存在明显的局限性，因为它们只是依靠词典中的术语频率来评估文本中的道德修辞，但同一个词可能因语义背景而具有不同的含义。本文依靠预先训练好的词语嵌入（GloVe）来推导道德术语所在句子的嵌入表征。具体来说，本文采用Arora、Liang和Ma（2016）提出的句子嵌入算法，该算法将句子s中出现单词w的概率概念化为以话语向量![]()
为条件。话语向量![]()
可以理解为句子s中“正在谈论的内容”。因此，给定文本中出现的任何单词的假定数据生成过程都采用以下形式：![]()
α和β是标量超参数，![]()
是一个归一化常数。![]()
的最大似然估计值可以用句子中单词嵌入向量的加权平均值来近似表示。基于每个句子的话语向量近似值，本文采用以下策略来探究道德术语被提及时潜在语义语境中的意识形态差异。首先，本文依靠Frimer等人提出的更新版《道德基础词典》（MFD2.0）提取所有包含明确道德内容的句子。其次，本文使用预先训练好的GloVe嵌入（k=100）和Arora等人提出的算法来计算每个包含道德术语的句子的嵌入。且计算时不涉及道德术语本身，从而确保嵌入只捕捉语义上下文，而不受词典的混淆。粗略而言，这些嵌入可以理解为在给定的道德基础中，每个句子中“正在谈论什么”的多维数字表示。第三步是研究每个道德基础中确定的句子之间的相似性，其标准方法是计算它们的余弦相似度。余弦相似度的定义如下：![]()
其中![]()
是句子a的嵌入向量，而![]()
则是句子b的相应嵌入向量。其意在通过描述两个嵌入向量之间的夹角，量化它们在嵌入空间中的相似性。度量的范围从0（无语义重叠）到1（完全语义重叠）。
本文依靠英美的四个主要数据源来分析精英讯息中的道德修辞：(a)美国总统的国情咨文（1950-2020年），(b)英国女王的演讲（1950-2017年），(c)美国大会演讲（1932-2016年），(d)英国政党领袖在政党会议上的演讲（1946-2017年）。表1列出了数据源的概况。![]()
表1
其中，国情咨文和女王演讲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均有大量的全国受众。而美国总统候选人在党代会上的演讲和英国政党领袖在年会上的演讲都是面对党内支持者的。虽然这些演讲的目标受众仍是全国性的，但所传递的讯息更侧重于党员，意在为即将到来的政治选举做准备。由此，本文可以探究政治家是否会调整其道德修辞以吸引不同受众，进一步比较不同政治体制下道德修辞的意识形态差异，并评估研究结果能否在类似的政治环境中加以复制。
不同意识形态谱系的政治家使用的道德修辞是否与MFT的预测一致？图1使用更新版道德基础词典（MFD2.0），比较了各政党在四组演讲中使用道德语言的差异。该图显示了特定演讲中出现的与每个道德维度相关的词典术语的平均百分比。总体上，政治家倾向于使用更多与关爱、忠诚和权威相关的词汇，而有关公平或神圣的语言则显得不太常见。![]()
图1
且本文并未发现主要政党在MFT预测的五个道德维度上存在明显的系统性差异。对此，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政党之间的比较掩盖了道德用语随时间推移而发生的系统性变化。另一种解释是，道德语言的使用主要在基础内部而非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意识形态差异。此外，MFD中的分类可能过于宽泛，以至于自由派和保守派看似在谈论相同的基础，却强调着不同的词汇。为了探究不同意识形态立场的精英是否在不同的语义语境中使用相同的道德术语，本文对每种语言类型和道德基础均实施了以下处理步骤。首先，本文选择所有包含至少一个道德基础的词典术语的句子，接着计算所有跨文档句子对之间的嵌入余弦相似度。进而对各个文档实施迭代，计算同一党派的政治家与不同党派的政治家发言的余弦相似度的平均差异。最终结果如图2所示。![]()
图2
在美国，各政党政治演讲中道德基础的语义背景基本保持一致。只有政治家对忠诚的讨论表明，在国情咨文和政党大会演讲中，道德修辞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意识形态差异（均p<0.10）。换言之，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及总统候选人在不同的语义语境中使用了以忠诚为核心的道德用语，因此为这一基础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且民主党总统在国情咨文中对忠诚基础的强调略高于共和党总统，这与MFT的预测并不一致。而在英国，语义上分歧最明显的道德基础是公平而不是忠诚。虽然有迹象表明工党政治家在女王演讲和政党领袖演讲中比保守党政治家更强调公平，但这些差异并不显著。通过比较不同类型演讲的结果，本文发现政党领袖演讲在所有基础上的意识形态差异都要强于女王演讲。这为H1提供了证据支持，因为与女王演讲相比，政党演讲的受众范围更窄。尽管迄今为止的研究结果表明，在道德基础的语义语境中，英国的意识形态差异比美国更大，但未来的情况可能并非如此。图3探讨了余弦相似度随时间变化的平均差异。通过这种比较，本文可以考察道德修辞是否随着政党极化等因素而变得越来越分化。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两类演讲中道德修辞的意识形态差异正在扩大。如果这一趋势继续下去，本文预计美国道德修辞中的党派差异将在未来几年中将变得更加明显。![]()
图3
研究2：不同背景下的道德分歧
当政治精英向各自的支持者（如在党代会上）而不是更广泛的受众（如在国情咨文中）发表演讲时，道德分歧会更为明显。但在解释相关结果时，本文认为还必须顾及两个潜在的注意事项：一是对道德含义中意识形态差异的测量可能会受到演讲主题分布的影响；二是尽管大会演讲主要针对党派支持者，但其仍会受到全国媒体的关注而具有相当广泛的受众。由此产生的问题是：在讯息只能传播给较小范围受众的情况下，道德分歧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在第二组分析中，本文利用美国的其他文本语料（即总统辩论记录和参议员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支持者的国会通讯内容）解决了以上问题。本文比较了1960年至2016年美国总统和副总统辩论中道德修辞的意识形态差异。本文通过与研究1相同的程序来提取道德基础术语的总体比例以及各维度语义背景的差异，结果见图4。![]()
图4
尽管辩论参与者面对的仍是全国受众，但可能由于辩论发言比书面演讲稿更少模板化，尤其是在候选人之间的交流变得争论不休的情况下，参与者很难在即兴发言中保持模棱两可的道德立场。为了更直观地了解道德术语出现的语义语境差异的性质，本文在表2中列出了希拉里在2016年总统辩论中的一段发言样本。![]()
这句话提到了“share”一词，它属于MFD中的关爱基础。在语料库中收录的2016年总统辩论的所有剩余发言中，本文提取了所有同样提到“share”一词的句子，并根据它们与希拉里原始发言的余弦相似度选出了最相似和最不相似的两个句子。这两个句子都讨论了支付“公平份额”的必要性，但语境截然不同。其中，最相似的两个句子都是希拉里说的，而两个最不相似的句子则是特朗普在一个截然不同的背景下，即针对北约国家的国防预算问题提出的。虽然民主党和共和党候选人辩论话题的总体分布应该是相似的，但两党候选人为相同道德术语提供的语境存在不同。且这些语境的差异不仅是由话题比例变化造成的，更是由文件内部不同的语义语境导致的。本文关注的第二个问题是，在目前所讨论的演讲中，政治家是否有足够的动机来表达道德分歧。尽管本文探讨了受众构成的差异（党内支持者与更广泛的人群），但原则上所有演讲都受到了媒体和选民的高度关注。为了解决这一潜在的缺陷，本文随机抽样研究了2020年向美国参议员支持者发送的1000封邮件。收集电子邮件样本后，本文再次使用与研究1相同的程序，提取道德基础术语的总体比例以及各维度语义背景的差异。结果如图5所示。![]()
在政治家直接且专门对其支持者发表观点的语境中，道德基础上的分歧更为明显，但自由派与保守派政治家之间的差异并不总是与MFT的预测一致。在此部分的研究中，五个道德基础的余弦相似度的平均差异在统计上是显著的，之前的分析则没有这么高的显著性。这或许是由于文件数量大大增加，统计能力更强，且可能部分受到受众构成和时间跨度的差异的影响。“何为道德上的对错”这一基本问题是政治的核心，探索影响道德修辞的内在动力更是一项实证挑战。尽管MFT成功构建了道德的五个维度与大众意识形态之间的理论关系，但本文在政治精英的修辞中没有发现同等模式的证据。与既往研究相比，本文采用了一种新颖的句子嵌入方法，以此直接比较自由派和保守派政治家使用相同道德术语的语义背景。在美国，本文发现道德语言使用的语义背景存在意识形态差异，且主要集中在忠诚维度上。而来自英国的证据表明，围绕公平维度的精英修辞更具有争议性。总体而言，尽管不同意识形态的政治家在演讲中倾向于使用相同的道德用语，但他们似乎在系统性的不同语境中使用这些用语，并赋予其差异化的含义。并且，这种道德分歧在窄化的受众群体语境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总之，本文认为这些研究结果是为更好地理解道德在政治传播中的作用所迈出的第一步，后续研究还可以进一步厘清政治精英何时以及如何在特定语境中唤起特定的道德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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