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闪光的淡蓝色塑料大棚一片片,宁静的湖一般,又路过汉江。车窗玻璃起了冰雾,阳光反射雪睁不开眼睛,我知道前面的路。
路过汉川。寂寞的,又平又寥远的汉川。窗角没有弧度,水杉高大,雪均匀地撒在房顶,糖粉般,好像梦境。总是雾蒙蒙而无疆界,平直,深长的死意。湖北总是这样迟暮的美,骤变的天气或生命,离开她像离开身世纠葛的爱恨。
2.19
我不知道程青青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总是抬头想看清她,视线却不能集中一处。余光乱窜,看不清文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好流眼泪。眼泪是浑浊的,什么都必然看不清,眼泪的世界是正常的,不用纠结清不清楚、对不对。
后来邬医生和我说这叫余光强迫。你在害怕什么。我跟她开玩笑,我说我害怕过去,害怕未来不来。严肃认真地讨论自己的问题让我感到害怕,我的自大是面嚣张的鼓旗,底下是满满的空洞。谁在余光里做了什么,谁从身后构成了危险,我忘记了。灵魂离开身体,眼睛还记得。反复抚摸膝盖上的伤疤,只记得最后看清的东西是草地里的一条蛇。对视上那张三角脸怎么都不敢移动,危险让我动弹不得。土黄色混着褐色。除了我还有什么会在草地里移动呢?我想从一地狂奔到家去,路上却被一条蛇盯着。它却什么也没有做,低头匍匐到另一边去离开我了。危险这样给我让路,安全却从你的左后方毫无顾忌地伸出手臂,这是好玩的游戏吗?我不懂得所有人的游戏,只知道做一个听话配合的小孩。我想到玉米糖,还有玉米,窗台上用炭笔写得很粗很大的姓名拼音,世界的解答太困难,心里好疑惑,难道这就是大人的答案?
我和邬医生说,天注定人是要在太阳月亮消失的季节里失去些什么。雷暴打在干爽的地面时有股冲人的气味,不出门的时间很安全。雨季湿热漫长,雾气让他抓不住我。安全的气味消失在一件鹅黄色的小唐装身上,夏天的小唐装,冬天的粉红毛衣。奶奶把我裹起来,裹起来的感觉是幸福踏实的。不要碰到我的皮肤,因此世界是安全的。没人的时间里,我的眼睛移不开余光的视线。
眼睛让人害怕,我转过头去,好让这个人的脸无所遁形,但是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在光的感觉里。程青青,你可不可以把相机的元件拆下来,装在我的眼睛里,好让他们知道我没有说谎,不是记忆出了差错,好把幸福清晰的世界还给我。程青青好像看着我,好像嘴唇在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没人知道我对皮肤的恐惧。于是整日躺在沙发上,凝视会摆动的西洋钟左右交替。时间一浪一浪,把所有东西向后推去,我终于患上近视,离开家乡上了中学。什么都看不清的日子好安全,即便危险擦肩而过,连死亡都觉得可亲。清晰和痛苦一同离去,眼镜是一道城墙,暗处无所遁形,总是回想,足够锋利时我会说出他的姓名。
软弱挫伤了我自己,跌打肿痛的日子一过再过。我再不害怕你。跟我交手,跟我再搏斗十个回合,你尽管地前来,我自有办法让你永恒地畏惧,而你只是千百万个敌人其中微不足道的的一个。
3.19
从回来之后就忙到不行,我戒掉咖啡很久,胃病却还是犯。咀嚼口腔内壁太久,已经有一截短短细细的折痕。小白说我读身体研究,做身体话题,但是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很幽默。真正走进生活的四个细脚总是觉得幽默,一把无奈的伞,摊开,把种种雨雪包含其中,或者回弹,幽默顺水流去,水花飞溅。许多事无暇顾及,我们只好笑了起来。
工作为了休息,每天奔波为柴米油盐,我移动的小家在湖水里漂浮。这样的生活足够真实吗?还是残酷,只显露了残酷的一小部分?
每天走在湖畔,总是很大风。我骑南京的自行车,脚够不着地,东倒西歪。上班第一件事是擦脸上眼泪鼻涕,眼角到眉心冷起来,就是酸的感觉。做很多事都是这种感觉,吃很烫的小馄饨也会有。野果子味,不够成熟也不够驯良。每天起来面对一切,好像站在赛车现场没有护目镜,到处是沙尘和风声,呼啸而过。跑起来,必须走很快,停下脚步就听到哭声,来不及吵不要走,快走。
3.1
川上离开之后我在湄公河边坐了很久,直到整杯柠檬茶的冰化成水,不礼貌地滩在桌上。我知道那些黑色的狗蠢蠢欲动,在暗处随时准备伏击。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重复这些话,直到在炎炎烈日下毫无知觉地回到你的床铺。不要害怕,尽管他们随时将朝你扑来,眼前一片模糊。川上发来消息,美好的回忆,珍藏的照片,能否为他朝圣一次,傍晚的普西山?起身行动,这一切无知无觉。你觉得蹊跷,这一切面孔陌生,你不能控制地行动,谁在控制你的游戏?回绝菲律宾人的邀请,沉默地登山,不再说任何话。落日遥远,狭小,浅橘色,不如你的贴图游戏。山上人头攒动,你走了两个来回,有人为你让行。看着这一切,拍摄什么?留住什么?等待什么?他们坐在这里,为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缘由,也许有什么更好?你站在背面,听到台湾人指点地面的凉亭,另一侧是南康河。是否需要一张照片?你摆摆手,不、不,声音来自另一边。你谨记为他拍下照片的承诺。英语法语韩语大声交谈,你看见一个女人在兽皮的神王前对坐。阵阵鼓声,找不到来源,她低头哺乳,擦自己的眼泪,回避你的镜头。你走错了路,黑色的狗一路随行,睡佛立佛笑佛,为何藏在不知名的另一边。朝前走去,回头便晕眩,有男人面目相似,这一切如此令人眩晕。有一刻你起了念头回乡,却怎么也想不起魂归何处,黑色的狗在眼前跳跃,谁在观看电影,不甚真实。随行一群,再随行另一群,越来越远,世界好像一个圆。意大利女孩拍拍你的肩膀,眼泪,你走到镜子前,原来是我,面目模糊。当天你画了蓝绿色眼影,行走一晚都挂着夸张的泪痕。黑色的狗狂吠在你肩头,微笑,或者哭泣,湄公河流动在红壤上,像你晒伤的脸。我听见你说是的,你重新睁开眼睛,看到我,是的,我的眼泪是蓝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