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新天使

文摘   2024-11-10 07:10   荷兰  

前一晚昼夜颠倒交上论文,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晚上十点我出门前往奈梅亨,这里离德荷边境线很近,晚上有直奔柏林的夜间巴士。天冷之后晚上的地面常像下过雨,有时候起雾。从电车站出门后,彩色灯光全都柔焦,像着色廉价水彩纸一样,全部洇在公交站的玻璃背板上。奈梅亨站里一阵阵地响古典音乐,我靠在垃圾桶边上吃超市买的抹茶饼干,总觉得有一股海苔味。零点一过巴士来了,亚洲面孔是唯一被查护照的对象。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边,抱着背包倒头就睡。后半夜巴士停下两次,模糊听见旁边乘客变成带小孩的女人,用我毫无头绪的语言聊天。窗外赭红的日光带显影时,我开始不再做碎片化的梦。旁边的女人是中亚面孔,大概是车里暖气的关系,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镂空网纱。我发现自己出了很多汗,剪短的发茬也贴在前额,脚底充血得厉害。八点二十分巴士终于到站,我排队下车,踩楼梯还有些摇晃。冷空气扑面而来,清新的。巴士下来的人群水流般涌进不同街道又消失,路口的红绿灯还用着东德留下来的标识。柏林,这个名字和你很相配。旅行时少有这样一见如故的感觉,我关了地图,欣喜若狂地走在早晨的康德大街上。



我住的地方里亚历山大广场很近,出门后就能看到柏林电视塔。东德的美学风格很特别,除了完全功能化的盒子住宅之外,代表性建筑总有些超现实的风味。人对科技到底期盼到了什么程度?电视塔没有任何铺垫地猝然立在普通的大厦间,就像特摄片里出现的外星巨物。马恩广场的塑像朝着电视塔看向东方,许多中年男子排着队和塑像合影。我听到有中文旅游团安排在此地解散与汇合。钢铁的革命相片墙竖在马恩身前,上面有带划痕的脸和镰刀锤子涂鸦。地上有很多烟头,也有些献花。不远处的小摊卖别着苏联徽章的皮帽。鸽群来来去去,看天上,飞起来是好几首复杂难解的长诗。

在柏林我登过几次高,登高俯瞰整个城市是一项收费的活动。大教堂的塔顶依旧在天使塑像的翅膀之下,一眼可以从博物馆岛打量到勃兰登堡门。波茨坦广场边的索尼大厦有十五秒登天的电梯,顶楼的咖啡屋内外是两种温度。被上帝放逐到柏林的天使也是这样站在楼上吗?黑白的、阳光也有些许冰冷感觉的柏林,游客们兴奋地裹紧自己的长风衣。聋哑人在教堂门口拦下我签字,手指挡住捐款的一栏,好让我为世界顺理成章地献上物质和关爱,被我用语言不通拒绝。柏林苍穹下,这还原了你的世界吗?“用电影对抗失却的悲剧、对抗世界的消逝”。攥紧纸币买下可怜的红色徽章、无人售票的铁轨擦身而过、车祸和应召女郎……一切和黑白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可以感觉到冷。


我跟着摇摆镜头去了波茨坦广场。摊贩汇集在四角的路口,荒凉的马戏团离开以后,这里支起新的旋转木马和假的滑雪台。人头锦簇在糖果店和炸物店前,热气蒸腾。麦当劳一路从门德尔松公园开到查理检查哨,东西柏林的分界点上到处都是 注意!您已离开美控区的周边。涂鸦过的柏林墙碎片价值8到50欧不等,穆斯林和亚洲人挤在付费纪念馆到门口聊天吸烟。柏林墙推倒三十五周年,沿路贴满海报做纪念,11月9日的误会在波瑟桥前开始,人群通过了哨卡封锁线。德皇退位、纳粹党啤酒馆暴动、迫害犹太人水晶夜、刺杀希特勒,11月9日是德国的月圆之夜。


我对柏林常有别样的感情或者期待。磁带B面、圆周起点。走在柏林的街头,这种视触觉常常让我想起北京,站在世界的另一边。严整肃穆的北京、干净宏伟的北京、同样有这样冷的感觉。我念下的数字是中文的数值、我心中的旗帜上面写有一些汉字,你要如何理解我,飞在柏林上空、或尾随着幸与不幸的柏林天使?站在国家图书馆的旋转楼梯之上,我有整个世界倒置的眩晕感觉,这里就是被称之为天堂的圣殿。念书的女人洇在三角形的水墨底片下,“1942年,本雅明购买了保罗·克利的水彩画:著名的新天使……”

“克利的一幅名为《新天使》的画作描绘了一位天使,看起来好像正要离开他正在凝视的事物。他的眼睛瞪着,嘴巴张开,翅膀展开。这就是人们对历史上的天使的印象。他的脸转向过去。我们看到的是一连串的事件,而他看到的是一个单一的灾难,这个灾难不断地将残骸堆积在一起,并将其扔在他的脚前。天使愿意留下来,唤醒死者,使被打碎的东西恢复原状。但是一场风暴正从天堂吹来;它以如此猛烈的方式卷入他的翅膀,使天使再也无法合拢。风暴不可抗拒地将他推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一堆碎片则向天空生长。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说的进步。”
Benjamin, "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lluminations, trans. Harry Zohn,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69: 249.


前往柏林墙遗址公园的地铁站口,有卖小团簇、似乎专用于纪念的鲜花店。站口边角的楼道尿骚味很重,夜幕将降临,天空是一种有些忧伤的粉紫色。郊区街头转悠着些看起来无家可归的游民,遗址只是一块仍有残骸和简介的草坪。居民带着狗来回穿梭,最小的男孩相片前放着一支白玫瑰,透过旧的弹孔能看到新的街道。天完全黑的时候,风带着鹅掌楸树叶刮擦地面,地铁上游动着从一节车厢到另一节的土耳其乐队,最后在市中心下了车。最冷的时候,纯黑套装彩色头发的年青人在米特区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他们的传闻、关于柏林四点半开通地铁线的传说。


我应该了解这些夜行的年轻人吗?柏林的夜晚应该进入另一个世界。听techono的新生代、有尽情舞动身体、释放性压抑的地下城。4/4的节拍,人们在烟雾的节奏中心、狂舞或者做爱。进入Tresor之前,种族和意识形态不如破洞丝袜与性感皮衣重要。1991年,Tresor开业,传说中对着装要求最严格的Berghain还没有出现,所有人拥挤进装饰仅有钢筋水泥的废墟空间,那时我们有种可以做任何事的感觉。


装饰性的、或者工具性的身体、残酷的身体、性感的身体、自由的身体。没有爱和未来如何维系一具仍然温热的身体?在dressdirty playsafe的标语间,性好像此在的唯一泡影。新的社会形态涌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前声,FKK运动盛行,裸体的男女站在日光下终于消除了性别,圣洁现代的世界不再性化。女人的身体、男人的身体、老年的身体、儿童的身体、唯一客观存在的身体、冥想的身体。日夜交替。


东边画廊写满了自由,和平和爱。不远处是塔桥和水上船屋。在柏林的最后一天,我坐上去佩加蒙的巴士,幸福的一家五口热烈地同我攀谈。坐我旁边的母亲和我同岁,家乡在意大利,儿子两岁,和名画家马蒂斯同名。从广场站下车后马蒂斯调皮地尖叫,把头伸出儿童推车后,面向我的车窗不停摇摆他的小手。青旅门前我碰上问路的越南男生,攀谈间他提到自己曾祖父是中国人。离开的夜间巴士开到凌晨时窗外彻底漆黑,消失到只能见星点路灯。九曲八弯的车行摇摆,身处世界这只巨兽的肠道,巴士蠕动冲向前。柏林被我抛在身后,远远的,迷雾重重、不能抚平的地图,只剩下某种回声。

四年前晴空骤变,阴差阳错仿佛一场成年礼。我删去填志愿的手册上武汉的所有地址,只想越飞越远。四年后和国外的同学提起故乡,我不用再数到上海或者香港的距离,反倒直接提起武汉,大家都会做了然或者半抱歉状。为什么会觉得抱歉?我有时对这种情状心里有恨,但更多的是一种粘稠的、质地不太清明的悲伤。武汉有直通柏林的地铁站,本意是柏杨繁盛的树林。封锁、倾轧、倒塌。每个住在武汉的人都曾经去过、或者经过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