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假的苦衷。
讲座的时候一边闷头听一边扣电脑壳上管啸天的贴纸,dirty moments忘了第几期,转手送给了当时的恋人W。胶很黏,边缘发黄。W给我发消息说很怀念我。我说我现在好忙,我们的事已经过去很久,我应该不是你怀念的人。一抬头看见投影仪的字,老师在讲伤逝。我一直不喜欢读伤逝,过去的恋情和这些假进步男女孩比起来无甚区别,我讽刺起来很少对自己下狠手。“向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回想的时候只记得他说子君其实根本不进步,没有进步可言的青年,子君还是个小孩,她下意识想给自己找出路,而思来想去只有妈妈。我想自己也还是这样的人。手头的事情还很多,我在改讲徐渭的稿,心里后悔没有仔细听。除了自毁我需要别的出路。一辈子做雌雄同体的孩子是可疑的想象,在我最终成为沼泽地的老年女巫,恢复无性别的身体之前,中间的四十年,我没看过这样的想象。我梦里经常出现各色各异的女人,很少有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被想象和现实抛弃了,我想来到一个除开母亲以外的女人面前,问问她们拥有性别时都怎么过。
并行在夏天的街上,古镇走过好多。看见草在飘摇,几朵桃红色百合花开得紧张。一件衬衫有一件衬衫的不安,起风,后来下暴雨。夏至是这样一段闷热到说不出话的时间。太湖好像一大碗无边的木莲粉,轻轻地躺在湿地中央。没有窗的房间一直可以是夜晚,我和你坦诚相待的时间增加了三倍。你对我总是温和到没有拒绝,我想这是我猜不到真心的代价。
这样的关系是迪斯尼式的,是吵闹的,是拥挤的,是买下来之后只戴过一次,永远装在柜子里的,是等待漫长,快乐近在眼前的,是烟花,是人偶,是四十三秒过山车,是装扮起来的,梦一样的或者假的,哄骗式的,彼此消费的,是和童年回忆重叠或者没有重叠的,是成瘾的,心知肚明的,是憧憬或害怕地坐上飞椅,摇摇晃晃,眩晕升空,期待时间留在旋转的瞬间永不停止,而马上就会听到钟声的。
总是看到前座紧紧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亲昵,信赖,因为一些莫须有的血缘,就这样永远安全,永远放松,永远是一层皮肤紧挨着另一层皮肤的沉重。我想步行时稍显的轻松一些。就只能薄薄地和你相撞。我有太多问题想问,太多需要讲的话,填满了空气的缝隙,所以只好沉默。我这样做了,我没有别的机会,所以只好带着空白去回复问题的答案。
后来我才知道,低烧是一种精神疾病。那时反复吃药抽血查不出异样,脑部CT做过两次,颅内也没有异常。我跟着她回家,没有去学校。那是我屡屡逃课的开端,面临不停重复的说教,生命似乎已经产生了抗性,对此已病毒入侵的假象呈现。时间分为一半,一半,再一半。我的失语问题愈发明显时才得到相应的注视,注视等价交换一些淤青。精神疾病是耻于被发现的。那时交流受阻,身体空荡,唇舌之间的声音像一只反复拨打,始终无法接通的电话。我被带到医院,度过几日强制开关机的生活。药物上瘾或入侵,离其半分不得睡眠,生命由此分为两截,巨大的断裂带横亘在语言之上,回望时常常觉得一片迷雾,如此混乱,好像一场地震,造就了一个城市错位相合的两种开端。
苏州的水蒸气早晚弥漫,好像只能透过某种情绪枢纽,缓慢地析出。这样的感觉沉甸甸,湿热,呼吸不畅。我听很多伍佰和陈绮贞,偶尔听被动的合唱,总是夜走,抽很多烟,小飞虫在身上乱撞,许愿秋天前滴酒不沾。
七月,多情、抑郁、躁动和寂寞。
常常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爱,是占有还是性的渴望。这种感觉蒙蔽在一种享乐主义的说辞之下,生活没有给我辨别的机会。或许这种机会曾经出现,已经过去,如今模糊成一团,避免造成某种实质性伤害。心情总是轻飘飘的,好像风吹过脸颊,快步行走起来,看不出是雾还是泪。
我明白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不是最好的游伴,却仍然逃不过吵闹的本能。面对友人的说辞往往化成一种轻佻的玩笑,我们的年纪和身份无足轻重,短暂地发生什么不过是年轻人的水到渠成,大家对此心照不宣,只是不停地把玩手上的纸牌。年轻人的享乐是贫穷的,疯狂的,不分昼夜的,彻底浪费时间的,挥霍的滋味。拿来虚拟的纸钞,完成一场豪赌。青春在点滴雨打,雷声,说不完的暗恋失恋里渡过。破吉他几分摇曳,烂情歌唱个不停。走在半夜三更无人的街头,好像生活理应是坐在桥上,在抑郁和寂寞的夏天,三人接连不停地抽烟。两小时四十分钟,黎明后的时间属于世界,光亮令人晕眩,睁开眼来不是我们的。
八月,缓慢地飞行。
天晴了,天阴了,下雨了,过山洞好像天黑了。普通快车是路过的,是缓慢,相对又无比迅速的旁观者,从西到东滞重飞驰。天气的代码,景观的代码,生存模式的我的世界。有时梦醒望向窗外,也觉得叶子是一粒粒细小的方块堆叠,我只是一个笨拙的村民。
旅途中常常碰见搭话的男人,举止暧昧的男人,油腔滑调的男人,邀请共进晚餐,共享烟酒的男人。有些突出的,蠢蠢欲动的口齿,会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接妻女的电话。对陌生女人的性欲望到底来从何处?人常常经不起上下打量。以为将自己的事业和盘托出就能换取艳遇的时代似乎不能过去,接受谈话就是接受一个男人的演讲,再长篇大论的内核都是一根瘦小的欲望迎风飘扬。
古城里不停地下雨。每一个认识的朋友都告诉我这里的天气变化无常,云被风吹到一起就下雨,吹散开就雨停。现在是雨季,等晴天就像等一天来回只有三趟的小镇公车,错过就是明天。我常常在等明天。怀着被淋湿的心情走在独克宗,石板的积水没有消失过。穿着现代装的藏族女孩子捧着小羊说合影十元一次,拿着相机穿着藏服的游客在旁边排队。每个人晚上都会跳舞,酒吧最红火的民谣歌手唱的依然是十年前的歌。红袍黄衣的僧人同我四目相对,过路时雨伞微微地倾斜。趴在柜台上看见一颗水滴样的绿松石,导购说一百二十元一颗。该死的现代人,我花十九块九买了一双拖鞋。
广东女人走进来时脖子上就挂着佛牌,我猜东周有生意可做。三只近一万的唐卡画片,我拿到一百五十元吉祥物一般的小费。广东女人的三个孩子拿着纸飞机在木地板来回乱窜。小女孩想去抓房檐上的猫。我蹲下来问两个小女孩是不是姐妹,一个说才不是,而且我讨厌她,另一个说我也讨厌她。央加说小月是他的财神,我和他同时在店时什么也卖不出去。我坐在前台边上的样子只是坐下,和白度母对望,五万元一副,神清不清楚自己的价值?我偶尔想这样问,但她一言不发。大悲观世音菩萨无量劫来救度众生,但是众生仍然常溺五欲六道无量诸苦,左眼的眼泪顿时出现,白度母。
到热巢的时候有乐手在表演爵士,主唱是意大利人,对面站着录像的是和他一样留着大胡子的双胞胎兄弟。我很认真的在腿上敲鼓点,却发现自己早就忘记架子鼓的基础乐理,手脚并用的拍子乱七八糟。背景的幕布反复地闪现几节黑白影像,看起来很像一个不停登山的当地居民。我点了杯金汤力,每一口都吸到柠檬籽。小黄和小周问我要不要玩桌面足球,我眼睛已经晕了,想先回客栈去。洗澡水不够热。今天下了一点雨。
三天前我在院子的楼梯上和德国人say hi,第二天他就去见了东周,没想到第三天正撞上他回店里写诗,小周坐他对面聊天,他突然也转过来问我会不会讲英文。英文嘛,会讲一点,我跟小周嘴巴绕绕地查词和人名翻译,磕磕绊绊听他的灵感叙事。德国人写诗,德国人也爱里尔克,说起维特根斯坦和尼采头头是道。小周做艺术理论研究,老师正做尼采。德国人问我学什么,我想也没想说了拉美文学,波拉尼奥,德国人不知道。问梦想,问爱好。其实我和小周,或者小黄小月咖啡还有什么什么别人都差不多。我们流浪派大多没什么方向,爱好旅游,是生活的体验派。德国人说要带东周去巴厘岛开展览,他手机里存了八千多张旅居东南亚的照片。德国人七十一岁,下个月去冈仁波齐转山,两天之后我也离开香格里拉,我们say good luck,then say goodbye。
我看小盏有点像看两年前的自己,乖张,挑衅,把能摆出反叛标签的全放在明面上供人观测。把自己活成一根刺,活成某种特殊景观,以此达到某种目的。我不知道小盏的目的。只是当时的我求成心切,急于把自己和乖巧的锁分开,让人远离我,最好看不清,最好害怕我。小盏抽利群的烟,小盏比我胆大,更不屑一顾。盯着人的眉眼时更容易发生揣测。我帮小盏点烟,她靠在墙上,穿得很单薄,闪光灯打在她脸上,眼睛湿湿的,好像下雨过后返潮了。
独克宗的八月像十二月。白天烤火,鼻血横流,湿冷的一楼,夜里膝盖隐隐作痛。做饭想不出花样,躲开不想接待的客人偷偷吃零食。夜来得很迟,对面酒吧唱到很晚,客栈老板一点还在打扫。我买了拖鞋和指甲刀,买洗衣肥皂和沐浴液,每一样买最便宜,一点点。计算时间像计算食物消化的进程,饥饿的感觉来临之前,我必须将瞬间紧紧抓住。
小黑死了,小黑死在三天前。小黑是十三香的好朋友,两只猫常常一起踩水,或者在柴火堆里互相乱扑。小黑死于老鼠药或者别的什么有问题的食物,东周和昂加把它埋掉。宠物医院没有开门,东周显得很紧张,四点钟回来时给十三香喂小孩腹泻的药。猫咪吐在皮座椅上。摸它时喉咙不咕噜,只有嗓子吃力的喘息。早上文旅局的人来店里采访,十三香喵喵叫时我没发现异常。外面在下雨,东周在店里煮咖啡,让我去煮粥,十三香还没有回来。
夏季病发作。无法入眠,急性肠胃炎,抑止不住呕吐的念头。终于还是到了一整夜不停持咒的地步。求救,急切地。生死欲挣扎。汗,高热,模模糊糊的洋葱气味。千处祈求千处现,苦海常作度人舟,大慈大悲观世音。救我出泥沼,度我无智慧,应我诸方所,发大清净愿。
丽江在下雷阵雨。坐在换乘的的士上,听雷砸在头顶,饥饿又悲伤。我迫切地想要离开此地,选择变得沉默。水花在车窗上大朵大朵洇开,车速很快,发动机的声音沉沉的,我想到非洲草原的暴雨里,也有一只淋湿的花豹。
在山里的一个月是外人看来近乎神性的生活。每天做的无非是画唐卡,进山,或者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昂加说觉得我实在是奇怪,这样的评语无关好坏,只是面对人时,往往不知道自己三魂七魄散落在何处。思绪很散乱,很少写东西,雾里看花,语言变成两三根极细的蛛丝,开口又直又窄,好像多话会变成错事。我坐大巴,火车,最后是飞机离开,日渐没有实感。步行升空,离开西南像离开一场幻梦。
我在车厢之间游荡时到了凯里站,节与节之间闭锁,我被滞留在吸烟区听以莉高露。站点有戴柠檬黄头盔的女人岔开双腿站立,和我手中的烟头遥遥相望,彼此留意几眼但一言不发。人生在世的缘分像两截窗,开关闭合,移动消失。早上看赖香吟时哭了一点,念到一个叫曼殊的朋友,一生总在让自己超越什么,不断地达到什么,仅仅出于骄傲与空虚。被射出去的箭不能回头,一旦停止,能握住什么得以歇息?她想留住的都没有留下,于是她只能骄傲而美丽地走开,既然无人相伴歇息,她便站起来独自去征服。火车在飞驰,窗景穿过,好多路过我的人不知道名字,平和地,似乎触摸可感到一些宁静的忧伤。
住在何处就解构何处。除了故乡,我离开后的地图都会塌陷。塌陷逼人向前看,而巡游是找回身体的过程。高原是健壮的腿骨关节。流浪的心情越来越空阔,荒山就听到回声。打皱,铺平,熨烫再展开。我独自出行,很少再观镜自照,面目彻底陌生以前,仍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变成怎样的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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