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文摘   2024-12-29 22:35   荷兰  

     


在非斯城中闲逛的一日,当地人见到东亚面孔的第一反应是こんにちは,再是你好。我碰见几次自告奋勇做导游的青年男子,多是不戴头巾也不着长袍,身穿时尚夹克和运动鞋的那类。同样身背大牌印花包包的年轻女孩很多,有一些青年也穿着巨大品牌标识的T恤。LV老花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世界通用语,奢侈品与身份紧紧相连的魔咒,和女孩们脚上常蹬着的坑坑洼洼的灰拖鞋对比鲜明。阶级财富紧紧相依的概念在这座城市似乎来得很晚但迅疾,年轻一代接受的态度极速又粗暴,以至于表现出的效果有种邪典电影随意组合的粗制滥造感。要说一切已全然消散倒也不是,只是商品已成为新世纪拜物教的万有引力之灵。



我在城外找最出名的皮革染坊时碰到了拉米,他个子很小,走路弹跳感很强,几乎是一跳一跳地晃在我面前,不停地说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一定可以带我去染坊,这是只有他知道的、不是那种网上人人都看到的大景。拉米英语不好,词汇一个一个往外蹦,跟我搭话时爱往左右两边看,似乎很紧张有人抓到他。我觉得他难缠又忍不住好奇,决定信他一次,只要我装不懂分文不出,网传可怕的带路小骗子就拿我也没办法。拉米很兴奋,问完我的国籍,就开始尝试用中文说你好、谢谢,然后进入摩洛哥男人传统,不停地说我爱你。我告诉他我年长他两岁,他似乎瞬间偃旗息鼓几分,开始说自己还在上学,学英语,很努力。我们拐进一处巷道时,扑鼻而来的腥臊味几乎刺激地我想生理性流泪。拉米边吐口水边说,你闻到气味了吧,就在前面,就是这里。巷道里有只绵羊,嘴里含着草料但没有嚼动。走过拱门后确实是一个小型染坊,规模不大,但可以看到有人穿着胶皮裤、没有戴手套,在中间染缸前走动着下皮料。听说染坊的原料除了动物皮,用作腐蚀的就是鸽子粪。在这种地方工作绝对需要失去嗅觉。我强忍着反胃的感觉拿起相机拍了两张,拉米像刚发现我脖子上挂着这物件一样,问我是不是摄影师。我已经不敢在这里开口解释,只是敷衍地点头,福至心灵地指了指拉米,让他站到染池中间,可以给他留影。拉米更兴奋地留影后,好像确定了我会记住他的事实,低垂着头站在了一边。我指了指出口,示意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拉米就领着我回归了可呼吸之地。


拉米


他边走边说,自己母亲是柏柏尔人的一支,住在南边的沙漠,柏柏尔妇女在家里做地毯,他父亲表兄就在这里售卖,我可以去看看他家的手工地毯,越说声音越低。我表示自己还想去看另一个染坊,他就忽地转过头来,给我指了指一条巷子,说前面左拐,你要去的大染坊在那边。拉米眯了眯眼,拍完照后像被我摄了魂的小精灵,我说完谢谢和再见,抬脚往那边巷子走去两步,再回头时拉米已经跑到了很有些远的坡上。他见我回头,又重复指了指那条巷子、挥挥手,蹦蹦跳跳又回到林立的商铺中,一眨眼已经分不清他和人群了。


我觉得拉米指的路有误,七拐八弯和谷歌地图有差。总之,在真正找到大染坊前,又有人跳出来将我截停,说自家的天台有最美丽的城景,免费看,不花钱。我已经实在不记得那男人名字,只是晕头转向地边上楼边反思到底是我看起来太好骗还是真的很容易上当。不过好在他没有哄骗我,天台上还有个法国老太太在观景,老城房屋层层堆叠连山,阳光下可以望见远处大清真寺孔雀蓝屋顶的反光。



转过一圈后,他带我下到二楼,里面是父亲和叔叔经营的地毯店。我解释自己行李额实在太少带不下一张地毯,三个男人站成一排跟我说没关系、谢谢你,场景十分好笑。他父亲眉心有一道凸起的疤痕,但其并不会英语,我有些非洲文化里疤痕装饰的揣测,也没有多问,只是提出留影。他们高兴地接受了我的请求,还搬走了地毯屋里看起来有点杂乱的椅子让我拍摄,并解释说这种房子的形制是这里的传统民居。男子教我阿拉伯语的再见,玛阿萨拉玛蒂,又询问我是否有丈夫、可不可以做他的女友。我拍拍一头呲毛的脑袋,回想这样的对话,真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好在他也似乎当这话为一种多情的赞美,不再追问,又告诉了我大染坊的方向,挥挥手再见,于是我终于离开这条巷,前往染坊去。


地毯店的店主


为了找到看染坊最好的视角,我跟着互联网攻略来到一家皮具店,门口墙上贴着很清晰的照片和不同语言的“非斯大染坊最美观景点在此”的说明。一个看起来很健谈的男子从里面扭身出来,问我是不是观景,我点点头,他就让我跟上他。里间比门头大且深很多,房间楼梯亦很复杂,若是我自己行走估计很难辨认方向。健谈男子健步如飞地从两大簇薄荷叶里挑出两支新鲜的递给我,示意我放在鼻子底下,清新空气。我从善如流地收下,学着他的样子将薄荷叶搓碎按在人中上,精神都振奋清凉许多。他带我爬上一个螺旋形的楼梯,几层楼都是不同的皮具店铺,屋顶依然是。世界各地的游客站在栏杆边对楼下打开的眼影盘般的染坊拍照,有几个工人在中间走动,但手上并没有拿什么东西。他们会不会是在表演工作?此念头一出我顿时觉得自己行径可憎,寻觅半天只为一览第三世界的观景台,后殖民理论一股脑涌来,我和我鄙夷的人没有区别。三楼离染坊的距离已经让腥臭消散许多,在此观景时拿掉薄荷叶依然是可以呼吸的。一个几乎完美的舞台?我不知道。观景台边上是本地师傅在亲手做一只皮包,周边依旧围满了游客,而我已经失去了兴致,便想着快快离开。



健谈男子见我速度如此之快,先是一愣神,又拍拍自己胸脯说带我去他的皮具店。他的店就是一楼大厅里最大的那家,鞋子包包皮带大衣,玲琅满目。我指自己背包,示意自己只能接受小的纪念品,又在几个小钱包的翻来覆去,表示没有喜欢的款式,一套表演下来行云流水到自己都有点赧然。他说没关系,又领了一个朋友过来,说他在中国做过生意,会讲一点中文。我们打了招呼,朋友就说还是想去中国做生意,中国很好、中国人也很好,又拍拍他肩膀,说他人很不错的,你们可以结婚,他会跟着你去中国。我对这套说辞已轻车熟路,健谈男子哈哈大笑,准备带我出门,右手边的耳房里挤着一大群似乎是他父兄的人在聊天,哄笑着说结婚吧,你们很合适,另有年轻的起来比了个全世界通用理解的小拇指,大意可能是说他那方面不行,不要跟他结婚、拒绝他。健谈男子一把把那人双手按住,笑着示意我前面就能离开,我尴尬又无奈地从门洞里出去,一群人在身后用中文讲再见。



我最后遇见的男子名叫加林,或者加里,总之是我不太能发音区间的名字。加里从不知道哪个巷道冒出来,抬头就问我需不需要带路。他说,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加里,你一定记住我的名字,在老城里,人人认识我。非斯的麦地那建在一座小山坡上,他一边行脚一边灵活极速地穿行在小巷楼梯间,偶尔停下来和认识的摊主路人招呼,我背着大包的行李跟得气喘吁吁,他就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示意我跟上。在每一座清真寺前,因我不是穆斯林不能入内,他就带我到一些敞开的偏门指给我看华丽的内饰。他说,这只是一些,还有更好,脚步不停,我甚至很少有拍照的机会。除了公主的学府宗庙,还有她的胞妹,每一座都很美。加里说话时带着自豪,我这个外族人频频追问的历史让他有欣喜的神色。



加里说自己除了阿拉伯语还会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英语是自己二十岁的时候看电视电影学会的,他还去过西班牙的餐厅工作,那里的客人都很喜欢他,说罢又有点失落。摩洛哥人去南欧打黑工的历史悠久,我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回来,只说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加里笑了,说很喜欢我,自己也想去中国,能不能跟我回中国,说完自己又笑了一下。我说我在荷兰念书,加里脸上又露出那种有些向往的神色,我再熟悉不过。我说摩洛哥很好,我也很喜欢,他说是的、是的,他在上夜校,努力考下来导游证,想成为真正的导游;在城内离我总是有一段距离是因为政府对给游客带路收费的人罚款很重,一百还是一千迪拉姆,总之已经不是小数目,他在赚钱养家,会考到证成为真正的导游。我说你带我见到了很多美丽的景色,你会的。加里说带我去最后一个地方,他平时偶尔会坐下来休息的地方。绕过歪斜的棚屋和门市,从巷道已经出了城,我们走到不知道哪户人家的屋顶上、然后是一处破败的院落,似乎年久失修,早已无人居住。夕阳西下,对面整座城镇尽收眼底,因沙土飞扬反而呈现淡淡的金色,在阿拉伯语里,非斯的意思就是金色的斧子。加里和我互换了联系方式,他的社交媒体头像是和两个意大利小女孩的合照,他说那是以前客人的女儿,他们关系非常好。他问我还会不会回来,下次来,一定住进他家里,我懂那种男人的意思,是时候后退一步。我掏出上衣口袋所有的零钱,大概四十迪拉姆左右,感激加里带我四处奔走观景。加里和我在高位低位间转圜,亚洲女人和阿拉伯男子、游客和本地居民、欧洲之外发展中的朋友、不同的求学者。欧洲、或者金钱改变了一些事。加里不再求我留下来、或者不要忘记他,而是接过钱站起身,给我指了指我前面的公交车站,就在观景天台的楼下另一侧街,转身消失在暮色中。傍晚车辆拥堵,等车排队的人很多,我跟摩的司机讲价两次最后成交,没有安全帽,我揭下来自己的帽子,非斯就随风消散在后座的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