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摄影,我曾写下的一段论文致谢
直子在高中时就有了人生第一台单反相机,我很羡慕。直子很乐意甚至很抒情地帮我拍了好多妆容一塌糊涂的相片。就算我用修图软件把脸弄得面目全非,景物也扭曲,直子也并不觉得冒犯。我和直子互相通很多信,她有一次寄来好多打印的相片、花和草、最近看的漫画、我的脸。我给直子回信说,自己也要给她拍很多漂亮的照片。那种时候没有对美感的要求,只有记录。青春期因照片交错,因为记录得到被注视、被爱的感觉被照片放大。让我看到你,让你回望我。把时间浪费在拍下毫无意义的图像身上吧,相机两边的人总带着些情谊交换的味道。
邻近毕业一年生日时,直子给我寄来一台一次性潜水胶片机做礼物。我拿它拍了些血液、疤痕等不见天日的局部。但因为操作不当,整卷都曝光失败,最终成像变成和记忆一样白茫茫的东西。那之后我攒了一小月伙食费,卖掉了同学送的手办,在咸鱼上买了一台机械胶片相机,寄给了那时已经去到大学的直子。直子交了新的男友,她没有传回照片给我。再后来我央求了母亲很久,终于得到一台真正的单反相机。母亲说,你要好好利用,让这件礼物有价值。那时我很讨厌价值这个词,母亲口中的价值,百分之九十九与金钱有关。我答应下来,礼物就变成一件烫手山芋,怎么用它去赚钱?互联网提供了些方便,我找身边朋友做模特拍了不少照片,后续终于有些断断续续的生意。我很高兴地告诉母亲,我终于使它有了价值,母亲说,少做这些杂事,学习专心些,你学历好,是我们家最有价值的人。
那时候的寒暑假W陪着我跨城来回穿梭,在不同服装不同造型的写真的朋友身后某街站定,等着我筋疲力尽地归来。我们的恋情奔忙在他人的主题中间,而他自己离我的相片始终有些距离。W最乐意和旧物站在一起。旧公园、旧学校、旧街道,他也听很多老牌的摇滚歌曲。从泰宁街、凌波门到晴川码头。他指着中山公园的假山,让我给他拍一张和童年一个姿势的照片,紧缩在原地时,身型已经比当时大了四五倍。在故乡后来我几乎没有和W再见,他却始终给我带来从前的意象,泛着一点点淡蓝紫色的痕迹,像玩滑板之后手臂膝盖的淤青。
与他同时拍摄最多的,其实是用手机摄影的街道和星星。镜头内的东西常常是杂乱、随意,我们觉得有趣,或者带着年轻人讥诮的东西。那一年灵车就停在我家楼下,许多东西转瞬即逝,死亡很轻率、且由不得选择。我们骑着摩托,并没有太多留恋的愿望。只有站在转运车和危险废物的标语面前,才会停下来留影。照片是死物,我们会先活下去,对吗?W停在我家楼下的阴影里,母亲断掉了我的网络,在楼上有时我能拍到他的头顶,不过没有一张发送成功。远距离的成像并不清晰,这是模糊记忆的手段、或者记忆本身。
蝴蝶请过我给她做宝丽来留影,但我最终没有赴约。宝丽来昂贵的同时成像常常还有因为温度导致的色彩偏差,习惯一次多张数码的我用起来并不太顺手。但后来我渐渐有些意会到这种即时成像、不可调试的缺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扁平美社会下不可多得的、能瞬间直面自己和对方的优点。妍给我送过很漂亮的彩虹相纸,在阳光下的成像依然有些黯淡。使用闪光灯拍摄的不确定性是最强的,我用闪光灯在房间里给K拍过两次黑白宝丽来。
但其实和K在一起的时间,总也只是四处闲逛,我们因避讳而少言,存储卡里最多的是植物照片。菖蒲、水杉、香樟、雪松、女贞、黄杨、忍冬、金丝桃、凤尾竹、爬山虎、海棠花。冬天的植物、春天的植物、秋天的植物,少有他或我的相片。对于相片,回忆多掺和苏南清秀的山景和园林、雨雾摇曳。植物就是在这种时刻生机起来的。出芽、生叶,或早或晚、青黄不接、米粒大小的花。利用倒也言重、依赖或许存在、爱出现在几个季节的早晨、却也不常有。只是自然发生了,这样向友人解释,相片中是最显然的,我们的关系是露水和草叶的关系。
那时我意识到,相片好像成为一面镜,见拍摄者和被摄者的一体两面,因冲洗、整理或回看的延宕被保留。即便是平行的时空,我也掌握了曾相连的证据、不用言语的感情仿佛更确凿。我对K说,在发现你的改变之前,我先发现照片里我的样子变了。镜头后的变化凝滞在镜头前的一刻,这种事情的感觉很微妙,但光线已经在可以被观测到之前,在成像上选择好了投射一个还是两个点。观测后得到一个确定性的结果,占卜同拍摄也是一样。新世界、新纪元,电子巫术亦我同你做留恋的游戏,闪光后将某人生命截取一段据为己有。这种据为己有的心情扩张到世界之外时,甚至想收藏整个星系。但事实是无人拥有占有的权力,留影是一种略显时髦的作弊行为,既然时间不存在,那也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另有拍摄好多次的、是好朋友L。在拙政园的窗前、东园的柳下、白鹭园的岸边。同她按快门并不觉得焦虑麻烦,而是觉得美应当得到欣赏的心情。一点点清晰你的图像,因而完整记忆此刻,此外的多数独行的时间里,记忆是相对模糊的。L发微信给我,说同我告别后摄影师很难找,之前拍到的好看照片太多,心中有落差。我表达遗憾的同时窃喜、还有点自满,爱先生于成像以前,在拍摄她、她的精致、美丽、日常生活时,我有体验而不介入的参与感。拍摄友人、甚至友人的恋情时、我事先就有浪漫爱的参与感。接受我流转在你们中间,这种爱在成像前就已经使我感到幸福。
相机就这样驯化、或者绑架了我。我用镜头窥探不敢直视之物、攫取信任与旁的感受、采集每一个不可多得的瞬间。语言讲述不了的,那就去看。回到早先的时代,也许被摄者应该害怕些,因留影的本意就是留下你的灵魂。
“收集照片就是收集世界。电影和电视节目照亮墙壁,闪烁,然后熄灭;但就静止照片而言,影像也是一个物件,轻巧、制作廉宜,便于携带、积累、储藏......在构成并强化被我们视为现代的环境的所有物件中,照片也许是最神秘的。照片实际上是被捕捉到的经验,而相机则是处于如饥似渴状态的意识伸出的最佳手臂。”
“一张照片不只是一次事件与一名摄影者遭遇的结果;拍照本身就是一次事件,而且是一次拥有更霸道的权利的事件——干预、入侵或忽略正在发生的无论什么事情。我们对情景的感受,如今要由相机的干预来道出。相机之无所不在,极有说服力地表明时间包含各种有趣的事件,值得拍照的事件。这反过来很容易使人觉得,任何事件,一旦在进行中,无论它有什么道德特征,都不应干预它,而应让它自己发展和完成——这样,就可以把某种东西——照片——带进世界。事件结束后,照片将继续存在,赋予事件在别的情况下无法享受到的某种不朽性(和重要性)。当真实的人在那里互相残杀或残杀其他真实的人时,摄影师留在镜头背后,创造另一个世界的一个小元素。那另一个世界,是竭力要活得比我们大家都更长久的影像世界。”
“当我们害怕,我们射杀。当我们怀旧,我们拍照。”
引用部分来自苏珊·桑塔格《论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