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和段的时间跨度很大。带引号部分来自《疼痛部》。
表哥的微信号是很简单的姓名拼音加1998。表哥从小学时父母离婚后再也没给自己冠过姓,我一直觉得他很酷。表哥出生在1998年,我总感觉1998年是个孤单的年代。有时候很热闹,常常是越回望越落寞。
还债的那几年爸爸和实习生合租,跟妈妈挤在八平米的单间。我们一个月见一次面。一从寄宿阿姨那里接到妈妈的电话,我就把两元硬币放进书包夹层侧面。没用的电视对准床头,电脑摆在床的左边。周五可以,周六可以,周天不可以,我的游戏时间。妈妈想在周天送我回去,我总是赖到周一,赶五点半还是会迟到的早班车。爸爸键盘和鼠标的声音一直敲到深夜,我躺在妈妈旁边,看电脑的蓝光透过爸爸的身体轮廓降临在我们身上,不想入睡,又很快入睡。时间过得太快,妈妈的气味,爸爸的气味,一闪而过,来不及做梦,又几乎全是梦。
我做很多次命盘,很多次六爻,有时候开始看紫微斗数,最后去求签。我算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命,母亲的命,我和母亲相连的命。算缘分深浅,算相克相爱,这样四柱五行,流年推算的含义,玄之又玄。我要具体的答案。一句话诠释的空间有一百种,我和母亲的推算,始终是除数为零。没有伦理学向我说明,如何站在她面前不落泪,如何不像梭针,来来回回反复刺穿生活的纹理。我们有语言不通的问题。我和很多人语言不通,偏差容易引来争执,我养成了不说话的习惯。一言不发就是战斗。她伸手试图让我发声,每一次推搡都像重新出世,我哭出声,母亲痛苦地胜利,呼吸透过血水,断开的脐带和排泄物,丑陋淋漓。让我回到家去,回到寄生物,回到一颗细胞,静静地顺着暗河消失。你有没有做好准备?让我吞吃你的身体,让我沉沦,饮下大于质量的酒精,让我胎死腹中,或者重返两千年,结婚,工作,性交前说明自己还无法承受被命运开膛破肚的代价。
“我对他们的出生时间也有点迷惑:他们的心智发展远远落后于实际年龄。或许流亡是一种倒退吧。像他们这么大的人应该干着有价值的工作,抚养子女长大,但他们却在这里,躲在书桌后面。流亡状态唤起了各种被深深压抑的孩童的恐惧。妈妈突然间看不见,摸不着了。这就像噩梦一样。我们在街上,在市场里,在海滩上,不管是我们的错还是她的错,我们的手都分开了,妈妈消失到了空气中。我们面对着一个庞大的、敌意的世界,它令人恐惧。我们穿行在人腿的丛林中,巨大的鞋子凶狠地向我们迈过来,我们越来越惊慌……”
发觉智齿冒头是二零年,后槽牙酸痛,隐隐约约破土而出,鳄鱼把上自行车,骑着自行车,摔下自行车,拖走自行车时都在想自己的牙齿。牙齿很重要,隐而不见的牙格外重要。为什么牙痛?牙痛是整个世界的疼痛。手臂有别的擦伤,撞过来的同学连忙道歉,鳄鱼摇摇头推走车仍很恍惚,心里只想着牙齿。
为什么总是公交车站?等不来的夜路2,身体在座位摇摇晃晃。我看过很多遍龙猫,梦里总是有一辆起飞的猫巴士,载着乘客在一团鹅黄的光晕里。所有人面目模糊,头顶毛茸茸。轻轻拨弄谁的触角,像并排挤在灯罩里的两只飞蛾。开往某地并不重要,空荡无人时,好像流动的家。让我回家去,打开窗户,让风灌满全身,胸腔也因此鼓鼓囊囊,心跳一下又一下。总是睡着,间断做梦,偶尔哭泣。播报的声音一点点传来。这样的声音常常提醒我,因此总是警惕。到站,每一站,终点站,时常依偎着你手臂,心里暗猜下车的这一天是哪一天。慢一点,药剂延时的,钝钝的想念和痛苦,请来的再慢一点。
步行在昼夜温差很大的时节,真心好像也多了层特殊的含义。玩笑话很无赖,甩起手摇摇摆摆。我想让一切变成轻松的过程,因此仔细考量季节和温度的含义。见面变成稀松平常的事,跳上你的我的后座,敏捷习惯,像小猫听见罐头开瓶的脆声。
这样的日子算不算有害?有整整一年我在流动的房间度过。周末的,连续的,节假日的夜晚。1.6、1.8、2.0的大床,总是一个人的旁边,偶尔好惶恐。天干地支,生命的算筹里有两只驿马,总是奔波不停,流转不停。生命是一条走廊,飞翔的多萝西小屋,哈尔的移动城堡,往往航行在路上。我疑心自己的身份,东方女巫,荒野女巫,在流动的故事里被溜走的,不打眼的,坏势力的配角身份。饥饿,如此索取,如此相爱恨,如此漫无目的,好像打开冰箱,发现空空如也的一场夜间窃食。
梦见南京留了小胡子,在中餐馆做落魄厨师,我是贫苦留学生来打黑工。后厨里烟熏火燎,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不经意几个对视,短短三天电光火石,南京问要不要一块去汽车旅馆我就说好。墨西哥人的街区大平房,橙色灯光橙色被子,挂透纳风格的廉价风景画。我躺在南京身上,被他胡子扎到额头。彼此说话很少,唯一一次长对话是他接了老板的电话,老板说起辞职手续。我问南京是不是要回国。他说是,也想了一段时间要不要跟我讲,不准备讲,这种时间讲了没意义,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抽烟,他也抽烟。我问南京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他笑了笑说下辈子再说。
撬开谁像撬开一只蚌壳?你这搁浅的死蚌,潮水起落也不曾变化。拾起她就是拾起一场强制的仪式。薛定谔的美学是等待,等待你打开。打开你的双眼,你的四肢。注视这样一团呼吸的混沌,和腥味紧紧粘黏,不曾看清。为我取出珍珠般的一颗心。莹亮,圆润,数层痛意包裹的小小杂质,脖颈间的装饰。余韵悠长的爱意就是死。
“我本人的简历像我的公寓一样空荡荡,我不知道是有人趁我不注意搬走了家具,还是一贯如此。直面近年来的经历纯粹是遭罪,而展望未知的未来——我感到不安。(话说回来,是什么的未来呢?那边的未来?这边的未来?还是在别处等着你的未来?)这就是我们觉得标准的个人简历如此艰涩的原因。就连最基本的问题都会让我顿一下。我出生在哪里?南斯拉夫?前南斯拉夫?克罗地亚?妈的!我有简历吗?”
早上急匆匆出门路过镜子,总是忍不住停下来看两秒,镜子里的脸很特殊,不像自恋,更多时候觉得陌生。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想过一天的画面,仿佛这辈子都是每天在一帧帧回光返照。照镜子。年轻的恋爱总是两张劲劲的脸相对,爱恨纠缠,肢体冲撞,彼此不服输。植物枯萎的季节,或者冷空气,或者生理期,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很难闻到那种生长的痕迹。有一段关系悄悄地停滞在这里。吹他鬓角的毛发,我常想起晒到发脆的爬山虎,轻轻一碾就碎,留在墙上一排干枯的细脚。
“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时,我偶尔会感到一种一闪而过的欲望,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我和戈兰还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我根本不问问题:没时间。他突然不见,我有空余时间了,这让我非常焦虑。好像多了时间,少了我。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越来越经常地把我压倒,一种我之前从没经历过的麻木。我一直在检查我自己,就像一个人做过牙科手术后用舌头检查自己的嘴巴一样,希望把感觉找回来。但是,我自己注射的麻醉药很厉害,拒绝屈服。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的。”
我不是平和,只是习惯了静静地坐在一边,感受时间的累赘。这些天,这些个年月飞逝在你身边,一下停顿就显得沉甸甸,闷闷的,不好呼吸。占卜的技艺有所精进后我再也不问自己的感情 ,新的自我体会方法是随便找一首华语流行歌。时间又快,又慢,又快。我现在站在你旁边,觉得自己几乎听得到秒表跳动。心跳慢慢的,呼吸慢慢的,一切却越来越像静电闪逝在皮肤摩擦里。揭开这些是不是再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越怀疑,越猜想,越觉得这也是真的。是真的不多,钱,时间,爱,或者什么别的,什么都不多。
做文字工作后写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审查的严苛让我回望自己的语言时产生一种羞惭的情绪,有点像第一次在讲母语的同学前搬弄外语的感觉。忙到没有时间体察情绪的变化,表现成熟是这样吗?敏感是天赋,有时算奢侈,更多像浪费时间。哭需要打表计费,我掐着秒表数留给自己的小时分钟,擦干眼泪让师傅停在这一站,一句话也不想多讲。来往车站的人表情肃穆,卡在十字路口像卡在一个发痒的喉咙。人生也应该这样平常吗?改变一点。有时多等一个红绿灯,有时绕一段路再走。
“同胞之间的交谈显得冗长、空洞、令人厌倦。他们好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词语互相抚摸,在低沉的絮语中,将抚慰人心的唾液涂抹在彼此身上。我正在这里从头开始学习说话。这事并不容易。我总是在寻找能喘口气的空间,好来处理我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这一事实。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一门尚未学会用来描绘现实的语言——尽管现实引发的内在体验可能相当复杂——究竟能不能用来,比方说,讲故事呢?”
照片是很好的,打印出来的比数据的好。没经历过仪式的纪念总是有点像垃圾。数据库里总是攒着一堆不会再翻开的灰。苹果的运营商每个月收我五十块,要我为这堆垃圾付存放费,云贵州就是大垃圾站。茫茫宇宙,我竟然不知道除了这种地方还有哪里可以丢。我总是想让它们随便在某个地方存在,也不想消失。囤积癖是坏习惯,电子尘螨在照片的犄角旮旯大群大群繁殖出来,搞不清前尘往事时就咬得心里发痒发痛。
我上班时写了很多关于庞贝的文章,几万字砸在头上,不得不产生了些感情。我为投入产生感情,或者为感情投入,这种事总是不分先后。火山灰铺天盖地落在城市上空,最后一刻。有人偷钱,有人接吻,有人坐在城市的一角自渎。边等死边自慰是什么感觉?这种事好笑得有点悲情。定格在逃亡的瞬间不如定格在享乐的一刻,幸福的闪烁有点像拍照片,错过这一刻没有下一刻。背着照片像背着龟壳,带着一生的幸福在往前走,沉重也没关系。轻的,飘的,远的,摸不着边际的,总是在这样追求。我有时候觉得沉重些也没关系。
智齿是坏的,不稳定的,别人看不见的,吃到葡萄会酸的。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发作,鳄鱼捂着自己的脸颊,心里总觉得这里一块发硬发肿。医生说没有问题,鳄鱼说有问题,医生拿着电筒在鳄鱼的血盆大口里照来照去,说你是焦虑症的问题。鳄鱼流下鳄鱼的眼泪,一点点盐就从体内排出,没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哭。城市里没有牙签鸟,一切井然有序,霓虹灯远处车流变换,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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