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养了一只宠物雨。雨常常流浪，四海为家，不同地方的雨水质有细微的差别。我在家门口收留下一小碗，散养在室外。偶尔路过它时能看见它蒸发，晴天我和它都喜欢往外跑，雨天会回来，总是会回来。
我和雨都喜欢游泳。我们在傍晚游泳。雨从我的手心游到脊背，我背着雨从水里起身时总是脚步很重，就让爸爸牵着我的手。雨有时候停在爸爸身上，从他手臂爬向我的肩膀。妈妈用一条毛巾把雨抱起来，拧干，它跳回地面，偶尔摔下去，常常追着车尾回家。
雨只是叫雨而已。那时候我没有到处命名的坏习惯。雨和我一起搬家很多次，最喜欢顶层漏水的那间屋子。不要直接跳进我手心，妈妈会伤心。雨似懂非懂，还是偶尔这样前来。雨季到时我常常趴在地上和它说话，它只会啪嗒啪嗒地回答我。你为什么这么爱哭，爱漂流，爱消失，我问它。我不懂雨的语言，或者是它不想回答我。宠物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宠物，它只是习惯性地在未封窗的阳台窝成一团，太阳一来就走。我自顾自地把它划进自己的范围，能打探的其实不太多。
我和雨都喜欢秋天，秋天开桂花。宠物雨爬上去，从西踩到东，香味一滴滴落地，天气也不那么闷热。捡下来的花也没在这个季节晒干过。
让宠物雨回来只需要看着小碗静静地等待，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两周或更久。我没遇到过雨不回家的情况，因此自言自语的时刻很多。交到朋友后也总是下雨，换城市也会下雨。透明的，或者风尘仆仆的，一句话不说就跟上来。很少自己一个人走在某处，把伞移开它就会回来。
我见过宠物雨落在很多人肩上，向我直接地表达喜恶。还有些人对它抱有偏见，它也一个字不说。宠物雨一路小跑，尾随我尼龙的衣摆，水痕像很大很大的秋星。有时候轻轻跃在恋人的脸上，或者我的脸上。攥紧就消失，飞呀飞，那么轻快，没有预兆就降落。
长大之前我和雨约法三章，可以麻烦我，但是不可以缠着我，这样过很多年，还要一辈子不分开。长大那一年一直在下雨，很多雨四处乱吹，塞满了十三四五六七八九岁的季节。我买过三毛的雨季不再来，又扔了雨季不再来。既然失去这件事已经一辈子不会离开我，雨也不可以，我很认真地对它这样说。雨信守约定。或许雨已经和许多人遵守过约定，我的寿命比起雨更像一秒钟，也许我更像它自作多情的宠物。宠物雨一直下，从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一万年前下到今天。不因我停止，也不和我分开。
说到底，我写东西只是一直陈述和雨相关的事。我感激雨没有批评我不够独立，缺少自己的生活。尽管我对生活的建构越来越不可想象，时不时觉得这样温和的表面趋近于崩塌。雨还是恒常地落下来。走进这样的雨中去，跑进这样的雨中去，狂奔回这样的雨中去，好像一阵雨回到雨里。让我停下来，让我听到宠物雨说话，让我们回到十万年以前，只是并排安静地落泪，然后和太阳一起消失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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