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茫茫

文摘   2024-07-13 12:14   湖北  



有关分别。引号部分来自《水门的洞口》。

在超市走来走去时免不了路过零食区,目光总是碰到那一排蓝红色的健达奇趣蛋。二十多岁,我没有吃过也没有自己买过奇趣蛋,明明世界上没吃过的东西还多,偏偏就记住了这个。为什么会有小孩同时得到巧克力和玩具?来来回回观看金鹰卡通的广告,穿圆领T恤的小孩子蹦蹦跳跳。我有零食,我很多熊字饼干。啃掉耳朵,啃掉脚,啃掉身体,再一口吃掉小熊的脸,换顺序再吃另一个。另一半个蛋里面是什么玩具,要是不喜欢的玩具,是不是不值得?一只手偷偷从超市货架拔下来,趁妈妈结账之前拿到放果冻的地方再塞回去。我短暂地拥有过一颗未知的奇趣蛋几分钟,我想变成和广告里一样,同时有巧克力和玩具的小女生。有时候生活没办法满足我贪婪的想象,有时我疑心自己只是受骗太多,那时生活里缠满玻璃纤维,隐痛时只能一言不发握紧自己的手。

“新鲜的空气有着植物的味道,以及与阳光之间的默契,且存留着片刻远在孩童时的记忆。这份感触与人的孤独似乎平行共道,没有确切的交集通会,也没有占据或避退,一切只是原原本本展开,所知所觉皆为一个距离的位置。”

走之前我最后联系了一次W,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或许有些怀旧,鄙夷过去的自己,或者爱痛的属性再发作,总之得到了非常客气的回复,终于感到时间漫长,这一切已经了结许久。我出于报复他的行动最终全然递送给另一个人,这不算公平的对待。我恨、我爱、愧疚或者委屈的心情都像种种试炼般的游戏,让人显得在感情中有些轻佻,但我不能为自己再辩解什么。我已经爱上、或者说纠缠上了下一个人。这种感情或者游戏什么时候结束?还不清楚,但我已然感到感情上的疲惫与爱无能的不安。我在渴望的途中把真正重要的什么东西拒之门外了。我需要道歉,这声对不起不知道应该同谁讲诉,我觉得自己昏昏沉沉,好像已经在感情里极力想扮演什么角色,直到这个角色与自己相去甚远,愈演愈累。顽皮的小孩子,躲迷藏躲到最后,同伴都回家去,没有人找到我,天色慢慢黑下来,我站在离家很远的无名小路上,发现自己玩过了头,不知道怎么回去。

“但是对她来说,“试炼”则是个开放的西方思想,同时也是一个含糊的借口。她对刚才短暂的会见所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无法明白,连该不该去明白都无法确定,索性干脆忘掉,这段时间便是这样。有一次她路过林建铭以前的小吃店,发现店面已经整修装潢成一个认不出来的西点面包店了,她不确定记得从前这里摆放什么,和人家说过什么话,因为那里一样遗留下来可以供她回想的东西也没有,连本人都从台北消失了,不再有惦念的必要,没有人能不屈服于这种全面性的时间更新,话题与视觉上的印象不断暗中替换了早先者,将从前彻底掩盖掉,日期玩着数字游戏,没有痛苦与挣扎,“知与觉”永远只能站在俯瞰处。”

“为什么以前他看得到伊芳,而现在却看不见了,为什么这是他必须接受的事?接受不是一个决定,而是无数时刻的决定,每当想起伊芳,他就必须一次次接受这个事实,让事实强迫他做出一个没有意义的决定。他不能再期望那个不认识的人出现,这里终究只是个如此无声运转着的小世界,“等待”在这里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就像衣服上一个可任意更动的图纹,没有实现的可能。很久以前,他曾站在一个女孩的家附近,任时间虚度,只为了见一面,在那个完全不适合久候的地方,他僵硬紧张疲倦,看看能不能因此把自己从这个地方赶走,相信总会有个限度,只是没想到生命的界外就是死亡,此外没有其他地方与通路,于是,“等待”只有让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南京很远,很模糊,是我住在苏州时总在路过、常常听说却没有下过车的一站。南京又好近,最常买的细支烟,点燃在手边燃烧,在唇齿脖颈缭绕。每个人都去过南京,我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去南京,直到离开前夕也没有出发。南京就是这样的人,贴近又很远的人,南京清楚自己也是路过的一站。朋友们祝福我远走高飞,南京也是我的朋友。我以为自己飞来飞去已经好习惯,我对南京许下承诺只是路过,现如今又是离别的前夕。停下来,延迟出发,祈求一趟车停运,如此期待晚点的眼泪阑珊好滑稽,酸涩的部分是紧靠时不可以控制的。我和南京的恋情只生成在离别的一分钟以内,在这一分钟生死爱恨,不要互诉衷肠,不要听你的答案。静静的一分钟,南京点着以后,在我的鼻腔肺叶飘来飘去,在心口留下会消失的印痕。我恨爱的印记不像伤疤一样是永久的。但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因为会消失的瞬间,因为阴差阳错,因为坏和恨都有代价,因为不确定匮乏伤害的种种可能,忘记了许多感觉。我们逻辑混乱,模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在痛最清晰的一分钟之内。

“要有爱才行,没有爱永远也不行。”他不记得是谁说过的,总觉得每个女人都说过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可笑,但等真的说出口时,却又并不怎么好笑。多久以来,他渴望得到女人的身体,不断期望将来能遇到一个女人愿意让他触摸身体,不必管什么讨厌的、抽象的、唱高调的“爱”如何,但又不是寻花问柳,这两者太极端了。他讨厌把肉体看成“圣殿”般神圣的那种观念,为什么这样想就要被归类成“很随便的动物”,太极端了。目前他还不敢谈这种看法,怕会造成误会。然而当他这一刻终于如愿时,他并没有感到满足,他发觉自己原来一直被控制住,因为他是在实现从前的期望,这表示他被从前的期望给控制住了,像是个服从命令的奴隶,完全没有自由。他永远没有现在的渴望,只有从前的渴望,那个老旧不变的、重复不休的渴望。他有点想要猥亵这个被当成是高不可攀的圣殿的女人身体,但是并没有真的那样做,而是温柔得仿佛心中有着爱情。”

如今我好像已经丧失了关心宏大事件的力气。关注、转发、但是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我伤心的范围大大缩小在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男女关系之上,竟然稍微感觉到自由轻巧了一些。是否我已在那之后就走上了解离之路?这样的思虑似乎并无意义,我只好自顾自地存活,不算健康、也不算积极的存在着,试图用很多黑色笑话攻击掉生活的魔力。最近我频频想起幼年的一个下午,我躺在地板上思考我为什么是我、不是别人的这个问题。这世界了无生趣到一种程度,日常与未来、深刻与浅薄显得都无法忍受。我害怕继续生活,母亲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把我从地板上拽起来时,我心里想的是如何从她的肉眼中消失。

“哭泣将他领到路旁没有人的角落,像是在呕吐一般,虚弱地扶着车门,他觉得什么东西都无法安慰他,金钱饮食思想肉体等等所有过去一心想挣得的一切都不想要了,这种厌弃的念头吸附在夜晚滞静的空气中,无法拨散。片刻镇静后,一处桥头施工的闪灯与探照灯亮起,几个工人的身影忽明忽灭,分散开来。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坐在货车上,凌晨时在一处岔路口遇见一桩车祸,救难队的人正在将两名受伤的男女拉出扭曲的车体中,他隐约听见一个伤者以悲伤的语调说:让我死。他不相信人会说这样奇怪的话,因为它的意思很简明却又很复杂,那到底是恐惧还是悲伤,是愤怒还是骄傲?或者这一切情绪的总和,一种超过人能感知的程度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所有语言都没有纯粹的语意,那只是人精神上的绳索,不断盘据缠绕着思想与情感,稳住了一切,却也限制了一切。”

秀珍脑出血进了医院。秀珍前两天说自己现在经常记不清哪年哪月,母亲说不知道就去看日历。秀珍说知道我一个人出门之后每天在家里念咒忧心到几乎有癔症,母亲说人已回来、少讲有的没的。秀珍说感到自己老了很多,母亲说我觉得你说话很有思路,精神很好、没什么错处。秀珍坐车走之后母亲说秀珍真的老了,和往年不一样,好多记忆出了错。我对这番话手足无措。老张耳朵聋得很厉害,听说我要去那么远,不是按他说的去当老师,气得说我心气太高不听劝、说你妈、还有阿诗没有一个听劝的东西,如果不是我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真想打我一巴掌让我看清。我觉得累和痛苦的同时可笑地感到安全。母亲接到邻居消息几乎发了狂地给茶馆里的老张打电话,我在所有的搜索引擎查脑出血结果。我没有看到呕吐不停、几乎迅速干瘪下去的秀珍。我没有目睹到太婆去世的脸、甚至母亲的手术。我没有太强烈的生死病痛的经验,这一切似乎让我远远站在门外,不得触及核心。这样的激烈、鲜血和伤口到底是爱是恨,是喜是忧?为何每个人言语相恨,心中如此无法割舍。有时我觉得自己被这样的经验排斥在外,有时又觉得自己早已被这样的血液淹没,我早已深谙如此关联的滋味,试图至诚一生剐刺血肉,用痛归还爱的真心。

"有时他觉得房间就是个无人的火车车厢,即使坐在窗边,他还是像在悄悄向前方行进似的,准备被载到另一个地方。在回榉园的火车上,他几次睡着,昏沉地掉到意识之外,不断重演着某个紊乱的片刻。"

我进诊室的时候秀珍四肢耷拉着躺在床上,脑子里突然就蹦出路边被车碾过的青蛙。我害怕青蛙,雨季青蛙跳到家门口的石阶,秀珍就用火钳夹住它们柔软的身体,扔到鸡冠花丛中间去。鸡冠花一年三季都在开,夏天好像开得最多,湿润的橙色和大红色,秀珍把过分泛滥的鸡冠花挖出来扔在水泥地上,我用小刀刺蒜头一样的球茎,它就慢慢地流出乳白色汁液。我说,原来鸡冠花里面有牛奶,秀珍说,不能喝,你会死。秀珍会不会死?除了秀珍自己,我们都不敢提这个字。谁在她的根茎上划了一道?秀珍也在慢慢向外渗出汁液,破裂的血管、失禁的大小便,呕吐的胆汁和痰液,我给秀珍翻身、换尿片,她出汗、在床单上湿透成一个人形。秀珍哭了,说在我面前,再也没有人的样子。秀珍的人形在一张张床单上印拓片,直到把自己的形状印模糊。妈在哪里?我的妈妈?秀珍呼吸不过来、意识不清地问。我只能再帮她戴上氧气管,直到她重新想起自己的名字、我是我。别消失,我握住秀珍的手,最好能这样传给你,做完检查和透析,吃完药才能喘息一阵,我可以用全部的我、换一半的你不要消失。

“死的肉体痛苦是人最后的经验,避不掉,好像是在偿还几十年前出生时,母亲生产的痛苦。活着只是暂时,是借用的,不是自己的,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回头,知道得太晚了。一年中会有一两天,天空下起分量极重的雨水,因为只有那一两天,地球的角度刚好让冷空气和热对流形成一道水门,只要偏差一点,水门就不存在。他这一刻感到某一处开了一个洞口,在这个洞口里,他无意间窥见一切始末,那是个既定的事实,他不曾停止扫视一群群到处游走,渗入各个角落的面孔,为的就是准备要见到一个终点”

第一家廉租房我们住得最久。电视机对着床头,妈妈在另外的租客终于走之后买了布置房间用的蕾丝桌布,看起来很温馨。桌上每天仿佛自动生成五块钱,我拿到之后就去赶2路公交车。初中一年级和小学一年级一样,我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对时间丧失了感触。我不知道怎么样会算迟到、怎么样会称为晚回家,在学校跟同学做小组作业,什么叫PPT,我没有听懂。数字和时间一样,我偷了妈妈藏在衣帽间里的数学竞赛题答案,抄袭完就去玩每天花两个小时破解电脑密码的游戏。什么应该叫错事?我和会躲在厕所抽烟的同学下课走在一起,错过了一场分类的答案。我变得好迟钝,弄不明白自己的行为迹象,只是模仿全部人的动作。为什么会有刀尖靠近我的耳朵、为什么会有厚重的性感内衣掉在阳台、为什么蕾丝桌布底下的玻璃桌会碎,我没有听懂。我整天在玩奥比岛游戏,小熊打工挣钱,给整栋房子铺上蕾丝的墙纸,美丽得不像现实。我腿上留下一条长疤、用很粗的钢丝围住牙齿,和秀珍不停地重复告别的动作。而后我们搬家、不停地搬家、争吵、连学校也换了三个。冬天和夏天我坐在货车后厢的小板凳上,听见司机在讲我的母亲爱上别人,父亲欠很多钱的事,有逃跑的冲动却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奥比岛改版之后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家,我赚钱的速度跟不上升级可以买到的房子,蕾丝墙纸绝版的那一年我十四岁,爸爸卖掉了电脑,我没有再玩过奥比岛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