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制与信誉
——张维迎教授谈管制与放松管制之五
赵晓:你说过“法律和信誉是维持市场有序运行的两个互补的基本机制”,市场秩序必须以信誉为基础,同时强调“对信誉的挑战来自政府”。管制与信誉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张维迎:这是个很重要的话题。总的来说,信誉机制靠市场竞争而形成,而管制常常会阻碍这一机制的形成,甚至完全破坏这一机制。
对于市场的运作,我相信大多数批评市场的人远远低估了市场本身维护其运转的力量,特别是信誉机制的力量。好比说我们谈垄断,有自然垄断、行为垄断和法定垄断等不同类型,好多西方的管制针对的是卡特尔垄断――几个人合起来,然后订一个高的价格。
这样的垄断是不是要管制呢?现在经济学家们大多持否定立场!你不要以为有人一举起拳头来,就会打死你;更不能因为有人举起拳头来,你就一枪把他打死。这是很可怕的,因为一个人想干的事和能干的事是不一样的。
事实上,信誉机制会约束一个具有主导市场能力的企业的行为。比如,如果这个企业销售产品的价格持续地维持在最优的垄断价格,消费者就可能对它进行惩罚,如寻求替代产品――尽管是不完美的替代,比消费者本来要买的量少,但毕竟可以此作为惩罚。所以就算是一个具有市场强力(market power)的垄断企业,它也会注意在消费者心目中的形象,也会自我约束。
可以这么讲,如果企业只是凭一己之力而形成的市场垄断,所能达到的结果非常有限。鲍莫尔提出了“可竞争市场理论(contestable market)”,认为市场上即使只有一个企业,但如果进入的成本不太高,这个企业的行为会表现得相当于有一个竞争对手一样。
否则,企业追求垄断行为,就会有新的进入者进入,这对它威胁更大。这也许就是西方在航空等领域放松管制的一个重要理由。
这个理论不难理解。我们看家庭中一夫一妻制其实也是一种垄断,夫妻双方彼此垄断对方。但是,无论是妻子还是丈夫,都面临着第三者插足的危险,所以“垄断”的约束并不真的那么可怕。
垄断者可以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情况只有在政府管制所给予的“法定垄断”下才有可能出现。因此,真正可怕的是一般的行为垄断变成了法定垄断,这时候再没有人能够挑战它。
管制正是法定垄断的根源。事实上,管制的初衷可能是限制垄断,最后的结果却是将行为垄断变成了法定垄断。这种法定垄断形成后,因为没有挑战,就成为最坏的垄断,和其他垄断不一样,没有第三方的力量能够限制它。
我有两个判断,一是管制最多的地方,一定是骗子最多的地方,原因就在于管制消灭了市场本来应有的信用誉机制。
第二就是管制越多,越是骗子就越有积极性贿赂政府,因为骗子贿赂成本低,只要拿到政府的批文,他就可以赚钱,而老实巴交的商人、守法诚实的商人,他们受自我约束,或者没有额外的资金去贿赂政府,反而进不了市场。所以管制多的地方,反倒是好人难进去,骗子更容易出现。
当骗子越来越多时,政府不会感觉到是因为他不该管,管的太多,反而误认为他管得还太少。这样,管制会自我强化、变本加厉,最后令信誉机制赖以形成的市场竞争无立足之地,企业信誉当然也就无从谈起。
赵晓:许多著名大公司都有“召回制度”,譬如英特尔,发现新推出的芯片有问题,马上全部召回。这里边不是政府管制而是信誉机制在起作用。一个药厂是生产假药对他更有利,还是建立信誉对他更有利,我想从长远看,答案是后者。
张维迎:是这样。如果没有政府管制,靠市场竞争及其信誉机制,更多更有高效率的新药完全有可能及时推出,减少的死亡人数有可能更多。
所以我这里想强调,我们经常赋予政府太大的责任,这不是一件好事。实际上,在市场当中你应该是让直接的行为者去承担责任,而不要让政府承担太多的责任。
赵晓:是不是取消了管制就一定会有信誉呢?西方放松管制,是在产权清晰的基础上进行的,而我们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
张维迎:我们现在的麻烦就在于,由于这么多年的计划经济、政府管制,市场啊信誉啊这些好东西都被消灭了,一旦放开的确有可能更乱。好比这么多年,猫都杀绝了,狗抓老鼠,现在老鼠很猖獗,你说让狗回家休息,人们就担心短期内猫也没有狗也没有,会不会全是耗子。但如果老这么拖下去的话,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所以我们面临着一个长痛与短痛的选择。如果着眼于眼下,那就维持这个状态;但从长远来看,如果不逐渐放开,信誉机制就不会建立起来。
信誉的建立依赖于稳定的预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形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象我曾经举过的栽树的例子,不是说今天这树产权归你的,你就有积极性栽树了。如果你预期明天政府就会把树收走,你仍然不会有栽树的积极性,相反你会先砍了树再说。因此,稳定预期的形成变得非常地重要,但在这个过渡阶段可能会有好多困难。
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企业搞技术改造的情况。好多企业为了提高当年的利润指标,不提或少提折旧,不大搞技术改造,光拼设备。这样,当年可能上去了,但一代产品卖完后,就没有没有新的产品了,终究会败下阵来。
国外企业的情况不是这样。他们在卖第一代产品的时候,第二代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同时着手研发第三代产品。市场秩序的建立与此类似,我们一定要从现在开始考虑:谁是我们后续的市场秩序建立的生力军,谁将是我们这个市场的运营主体?
赵晓:你的话让我想起了斯蒂格利茨第一代改革、第二代改革和第三代改革的提法。企业要讲信誉,政府要不要讲信誉呢?
张维迎:政府当然也要讲信誉。但是,政府是不是讲信誉与政府的权力体制很有关系。比如,地方行政长官调度频繁,那他就不会讲信誉,或者讲信誉的积极性就不会那么大。如果地方官员呆在一个地方,他的命运跟地方紧密联系在一起,可能就会比较讲信誉。
有许多这样的情况,外来的投资者没来之前,地方官员曾许诺许多优惠条件,但一进来之后,就关起门来打狗。为什么呢?因为每个人只管他任期内的事,我把钱花完了,以后没人来是后任的事。下一届别人当市长、当书记,投资者不来不关我的事。
甚至不乏这样极端的心理考虑,也就是说前任希望在他退下来后,下一任不如他,以显示出自己更能干,让大家怀念他,这样他故意把钱花完。这跟私营企业不一样,你从企业退下来后,你还有股份在里边,你当然希望企业更好。
在国外,做一个好总统,在任时讲信誉的一个约束还在于,如果你是一个好总统,退休后你到大学等场所讲演的机会就会很多,讲课费也会更高。但如果你总统当得很糟糕,那你退休之后再赚钱的机会就少多了。政府的信誉只有政府的官员有积极性去讲,才有可能逐步建立。
我国四大国有银行的行长是可以随便调动的,那么这时候行长们就很难考虑信誉问题。我花很大的努力为银行建立起信誉,但是过几天把我调另一个银行,我创造的信誉反而给了我的竞争对手。我何苦?
为什么贷款要抵押?它其实是可以进行事后惩罚,从而迫使你讲信誉的措施之一。如果你欺骗我,那你的抵押就没了。在古代,国王或者诸候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对方去做抵押,表明自己决不侵犯对方。
结婚交财礼也是这样,如果你悔婚约,你的财礼就白交了,这也是让你讲信誉的一个手段。就政府而言,它不可能有这样一种资源作抵押,因此政府必须通过法律,通过制度规则来限制自己的行为。
政府的人事制度,包括领导的任期、选人方式都会影响到政府信誉的建立。在西方,来自其他国家的竞争、政党内部的制衡以及政府内部的人事制度、任期,都对政府产生制约作用,迫使政府不得不讲信誉。
(摘自《政府管制的陷阱——张维迎教授谈管制与放松管制》,原刊于《21世纪经济报道》,2001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