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插图（第十章：传剑）
文 | 楞楞
人，生来无知。于是谦虚求学、刻苦攻读，十数年后，很多人都告别无知，变愚蠢了。
《笑傲江湖》中，岳不群对门下弟子的谆谆教诲有两条：一是以气御剑，气功一成，拳脚刀剑便手到擒来无往而不利；二是宁可性命不要，也决计不可违反门规、不守武林规矩，以致坏了华山派的清誉。令狐冲自小在华山长大，这番教诲被奉为真理深信不疑，他当然没有意识到，岳老师收留他并非国际收养，借着恩情绑架他也不是没可能。
他上思过崖遇到风清扬后，先前的练剑法门、做人法度、门派法条，都被震碎了一洞；他似乎有点明白，仗着曾经痴迷的“以气御剑”就敢勇闯天涯，被田伯光砍个半死也就不足为怪了。其实，眼前这位身负绝艺的风老师，比他的经历更悲催，25年前被骗得和妓女成亲，返回华山后剑宗就被灭门了，面对比武功更厉害的阴谋诡计、机关陷阱，也混得像个白痴一样。
思过崖上风清扬，是金庸笔下的特殊典型。他剑法举世无双，但为人单纯、个性清高，在遭遇一场肮脏骗局、血腥悲剧之后，心灰意冷，避世隐遁。假如他为正义振臂一呼，那《笑傲江湖》势必多出一位开挂式的打假英雄，可丛林法则下的主流圈历来流氓当道，他不可能有市场也不可能有机会，只能做个世外高人。即便如此，任我行仍然对岳不群说：
“我就是知道风老的所在也决不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那可真叫人头痛得很！”
伪君子当道，真小人横行，此所谓江湖逆淘汰，劣币驱逐良币，世道翻滚内卷，从此江河日下了。
这大抵也是各大门派中，一茬茬莘莘学子变蠢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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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扬给令狐冲讲的第一句话便与蠢有关：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材，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
岳不群给众弟子强调“以气御剑”时，岳灵珊灵光一闪，提出气、剑二者并重。岳不群随即怒斥道：
“单凭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两者便都不是主……你这话要说在三十年前，不消半天，便身首异处了。”
这番话中隐含的威慑，岳家千金自然不当回事，但众弟子听了却心有余悸，毕竟来华山是为求生，而非寻死，于是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以气御剑。再下华山后，便被杀的一个个找不到尸首，甚至被自家师兄、师父灭口，岳灵珊最后也蠢到了姥姥家，死在她心爱小鲜肉的辟邪剑下。
岳不群课徒，一招一式、举手踢足，都须不离丝毫尺寸，华山门人齐刷刷苦练这装模做样的标准把式，在误以为通往高手的路上，一步步练成了蠢货。而令狐冲上了思过崖，风清扬教他把旧时所学剑招变个次序，就打的田伯光找不着北。风老师传他的练剑窍门之一是：越随便越好。
令狐冲大彻大悟，原来剑术还汤姆的能这样练。
以气御剑被罩上救星的光环，是华山派唯一练功法门；剑气并重则是包藏了否定师门、另寻出路的野心；流水行云随意而为，那简直就是发散思维、解放个性了。好比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而科技是人的发明，必须仰仗于人积极主动、不受限制的创新，创新又源自个人天性的释放、思想的自由和权利的被尊重。江湖上有哪个门派会重视这玩意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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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过崖上，田伯光被令狐冲以指代剑点中膻中穴，一时晕倒，风老师就趁这个间歇开讲了一堂课外培训。讲到魔教十长老破五岳剑法时，令狐冲脱口问道，魔教十长老为何死在这里？风清扬道，田伯光稍后就醒，你尽问些陈年旧事，还有时间学剑吗？讲到“出手无招”才是高手时，说这样的“无招高手”他一生也只遇到三位，令狐冲又把不住嘴脱口问道，哪三位？
风清扬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讲了第二句话：岳不群的弟子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
令狐冲听后大喜过望，多管闲事这劳什子，原来可以是优点！老头你还不知道吧，徒孙怀里还有本魔教长老的《笑傲江湖曲》，这闲事是不是管的更加出乎你的意料？人人都管闲事时，多管闲事就好似村头的狗；人人都莫谈闲事、埋头自顾时，多管闲事如同沉默中的爆发。
风老师倒夸“不肯专心学剑”，显然是恨透了岳不群这只“井底之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向紫霞功，弟子们的好奇心就都汤姆丧尽了。不专心学剑的好处妙处，正是好奇心常在，不被教条束缚，不会蠢到姥姥家、不会学成高明武功却骑车送外卖……总之一句话，不会被信奉多年的所谓真理耽搁一生。
笔者的高中历史老师，讲课从不看教材，也不许同学翻书。不但如此，课前还喝点小酒，登上讲台又点根小烟，深吸一口吞云吐雾，脸红脖子粗地一通古今中外，讲到高潮，手中板擦啪啪地扣上黑板，一堂课黑板上没一个板书，空留几个板擦印。临下课前才让同学们打开课本：“第X页X行是考试内容，自己划！”就翘屁股走人了。
风老师传令狐冲剑法的窍门之二是，练一遍华山剑法，全忘掉；练一遍衡山剑法，全忘掉；即便打退田伯光后，从头至尾学了独孤九剑，也还是叮嘱他，临敌之际，要把剑招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此乃无招胜有招也。这丫是教了个啥？那丫又学了个啥？这丫最后连考试内容都不划一下，专程来点拨那丫的寂寞来了？要是搁今天，这种老师还汤姆的是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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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老师讲第三句话之前，问了可能是令狐冲一生中最深刻的问题。
令狐冲在打败田伯光之前的最后一次缠斗中，假装晕死，以此偷换学剑的时间。风清扬看穿了他的狡猾。《笑傲江湖》第十章《传剑》中这样写：
风清扬微笑道：“你用这法子取得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对付卑鄙无耻之徒，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风清扬双目炯炯瞪视令狐冲，森然问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是正人君子，倘若想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不得已时，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一用。”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这第三句话，与武功剑术是全然无关了，纯粹是窝在山洞喷起了武林同道，背后拉起了他人闲话。这一老一少是在练剑吗？这是不务正业、刷存在感啊！易中天却反问，这叫不务正业吗？这叫不务专业！不正吗？一个人的存在他就是存在，需要刷吗？
风清扬干了个啥劳什子，就是给这个天性不羁的徒孙开了个窍！以后他自己就学会了辨别剑道、辨别是非、辨别江湖门派里的狗臭屁了。所以这小子再次下山就叛逆到了姥姥家，和采花贼田伯光称兄道弟、和大魔头向问天拜把子、和妖女任盈盈谈恋爱、和任我行诛杀天下第一，特立独行了，惊世骇俗了，做了恒山掌门，也从不把这劳什子放在眼里。
生而为人，有多少人看重“专业”而看扁了“正业”？有多少人只顾着“刷”，而忽略那个本质：人。各大门派中武功高的多了，他们都各有专业，但未必有一份正业；他们都刷出了名利、刷出了地位，但是左冷禅瞎死了，岳不群变性了，任我行狂殁了，包括风清扬，社死了。他们缺的是专业、是存在感吗？他们不就是缺个“把石猴点成人”的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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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问鼎江湖，总有些稀奇的际遇或遭遇，这是武侠小说中无可避免的俗套。令狐冲的幸运，是遇到了风清扬，更是思过崖那心意畅快、海阔天空的短暂自由。人的天性，在自由的环境里最有可能得到彻底释放，风老师以及陪练田伯光给了令狐冲两天，这小子就脱胎换骨了。
在这位年少轻狂的徒孙面前，风清扬又是自惭形秽的，华山派曾经是五岳剑派中家底最厚实的，却活活被自己人搞得近乎于灭门，人间不值得啊。风清扬在笑傲江湖中仅出场一次，只有遇到了令狐冲这个心思灵活的坏小子，才把一身绝艺付诸了用武之地，才当了一回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特级教师，这一生才值了。
所谓因材施教，这个“材”是什么？是生而为人萌动于天性中的觉醒、是触类旁通的思想、挺拔遒劲的精神、独具风尚的人格、自由奔放的灵魂。而风清扬的剑术内核恰恰是“不拘他格，任意所为”。这自由的剑法、自由的教法、自由的天性，就是思过崖上别有洞天的因材施教。这也是教条和教育之间，无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世上又有多少够格的教育呢？
童家娃娃的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