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采访“站市”有感 | 呼斯楞

文摘   社会   2024-01-01 19:44   贵州  

送孩子去幼儿园路过一条商业街,两边站有很多背着扁担找活儿的农民工。2023年走入尾声,我想问问他们今年的收入怎样。昨天一早来到这里,一家早餐店的店员告诉我,这里叫“站市”,我很佩服方言精炼准确的概括:站着的人力市场。

在我的北方家乡,这个群体站在桥头,或许因为桥是比较明显的地点吧。印象中的北方汉子,一大早立于桥头,天寒地冻的冷天,有的汉子不吃早饭,手中握一杯酒,慢慢喝着,暖身。

我把采访内容做成视频,想为2023年留下一点记录。新年到来之际的惯例是,整齐壮观的阵容列队在庄严的旗帜下,衣冠明媚的明星大腕登台亮相,千百万攒动的人头纷纷围观喝彩,宏伟的城门与天空交相辉映,绚烂的灯光与烟花闪耀多姿。但这些与我采访的人们形成鲜明对比,正如我的一位同事在视频下的留言: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百姓苦。

这句留言很有见地,也很有良知。每一次新年,宏大的记录都会被尖端的镜头不厌其烦的重复一遍,而这些站在街上有血有肉的人们,总被遗落在生活的磨砺之中,他们默默的继续寻找生计,丝毫无法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或元旦节日感到兴奋。因为他们的房租还欠着、孩子的花费还没着落、上一顿没吃下一顿吃什么,还有待当天的活计能否幸运的降临。

可他们竟然敞开心胸大咧咧的笑着,即便是女性,照旧是这种风格,自然地咧开嘴角、眯起眼角、皱起额角,在阴沉的冬季,在毫无保证的“站市”,尽力舒展着眉头。我无法不被这一张张笑脸触动,为了这样的笑脸不被辜负,我没有搬出过于悲情的画面。但是,这不代表新的一年,是充满希望的一年。

我采访的农民工当中,小林(女)离婚了,和她结伴的路姐也是。我采访小林时无意中问她,也是一个人在这边租房吗?路姐是急性人,接口道:“是的是的,她也是一个人,和我一样。”两人同时一阵大笑和打闹。当我隐隐意识到她们都是离异情况时,小林哈哈大笑说:“我和她不一样,她都要当婆婆了!”路姐立刻换了生气的表情发怒道:“当婆婆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人过!人家又找了一个,还生了一个!”

接下来的采访,接二连三遇到离异的,或男或女,或妻子跟别人跑的,或丈夫“离家出走”的,等等,以至再后来,我不得不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因为我觉得,这话题在刺痛他们的心,就像询问他们孩子花费用度时一样,他们的眼里会瞬间闪现一丝隐藏的不安。

我采访了十几个人,普遍收入在每月1000元以下。只有一个结实高大的大哥,他说月收入算下来能到3000元,我并没有深究“算下来”有无其他内涵,因为他接着讲,乡间“办酒随礼”压得他每月仅剩吃饭钱,12月份他已经随礼一万多元,有一家老父亲过世,膝下四个孩子都办酒,所以他都要随礼。他说很反感这样操办酒席,但这几年他已经随进去很多钱,没办法退出,只能继续裹挟其中。我希望他每月收入都能超过从前,也希望他随出去的礼,早日回本。

石大哥不用租房,他是本地人,两个孩子也都毕业了。我说那你可以解脱了,不料他说家里老人上了年纪身体多病,他无法抽身远离,这几年就是在这里找工做。我们交谈了老人的社保情况,他和另一位结伴的大哥告诉我,他们家中老人的社保是每月150元。他们对这个数字没有抱怨,而是习以为常,另一位大哥说,前几年只有几十元。

租房是普遍情况,交不起房租也是。但我没想到,还有借房子住的。采访了6位男性,其中有三位是借住,不用掏房钱。我没去设想房子是什么条件,仅凭他们并不卫生的穿着,可以大概判断。王出山今年44岁,在朋友家借助4年了,我完全相信他掏不起房租,这从他时常赊包子店馒头吃,可以断定。

我见过建筑工人苦中取乐,那是2020年冬天,在我上班的公司楼下,一个早餐小摊旁,他们点起一堆火,端一碗粉,一边吃一边互相取笑聊天,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声。这种笑声我面前“站市”的雇工,他们很难“攀比”,因为他们没有去大工地的机会。陈大哥告诉我,这几年一是建筑工地急剧减少,二是大工地很难结算工钱,他至今还有去年的一万多元工钱被拖欠着。我采访和她同姓的陈大姐,说到她欠房东房钱时,陈大哥开玩笑地插嘴:“不如我俩一起住吧!”陈大姐抡起背上的扁担朝他打了过去,他俩在打闹中哈哈大笑,惹得我也笑了

我没想到,这次采访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们的笑脸、笑声,够简单够爽朗,更无奈更心酸。这是一种很难理解的笑声,有积怨也没有索取,没有心结也没有期待。我曾经见过很懒的人,过不好生活。但这里的人们,天未亮就来接活儿,不能说不辛勤;虽然没什么文化或技能,但却能在这里一干几年十几年,不能说不坚强;一天下来经常只吃一顿饭,却总能自然流露一张憨厚淳朴的笑脸,不能说不乐观。中国还有多少这样的老百姓?

我最后采访的一位大姐,她是这个“站市”的新人,刚来没几天,坐在银行房檐下,扁担也坐在屁股下,手里在缝制一个鞋垫,说是做好后给女儿出嫁时穿。她有6个女儿,有一个养不起送给了别人。

站市,是生活的锤炼与逼迫、是重重迷雾里的一种真相。站市,是我于跨年之际深深领会到的一个新词,可它在这片土地上早已不知历经多少年。站市,勉强糊口的人们,我无法心怀希望地向你们道一声新年好。

今晚八点,跨年晚会如期上演。站市中的人们,他们有的要给孩子做饭,有的要凑房租,有的会给家人发一条信息,有的,或许就是一个人点一支烟。他们会打开电视参与这普天同庆吗?会一同见证这繁荣昌盛吗?会迎接这锦上雕花的新年气象吗?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百姓苦。我无法忘记同事的这句话。

(注: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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