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插图（第七章：授谱）
独立思考的不良后果是什么？不盲目跟风、不轻信主流、不屈从权威、不苟且、不配合、不沉默……瞧这副雕样，不论哪个门派出了这种弟子，往往就是一块心病，因为这意味着对掌门的质疑和冒犯，对门规的否定颠覆，甚至对门派的挑战反叛。
在衡阳，令狐冲为救仪琳，与田伯光、罗人杰剧斗之后命悬一线，被魔教长老曲洋搭救，捡回来一条命。因此，在嵩山费彬企图残杀曲洋、刘正风、曲非烟时，藏在暗处的令狐冲猛地喝止了他；费彬被莫大鬼魅一般的剑花刺死后，令狐冲还将死翘翘的费彬捅了十七八个窟窿毁尸灭迹。这番操作若被五岳剑派知晓，那连华山派在内，可都是通贼投敌的汉奸了。
岳不群虽然对这段秘事并不知情，但已瞧出令狐冲这小子思想有问题，回到华山后责问道：
“从湖南回华山，一路上，我没听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已然十分糊涂了。此事关涉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也关系华山一派兴衰荣辱，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我只问你，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勿论？”
令狐冲不谴责魔教，说来十分可恨。你小子一个孤儿，岳老师收留你，供吃供喝，传授武艺，紫霞神功也给你预留着；华山故事讲的不够好，魔教恶行那可是天天讲年年讲，华山弟子脑海中，一幕幕都是魔教奸邪恶毒的画面；另外，师娘慈爱有加、小师妹温情脉脉……如此良苦用心二十多年，你小子下山一趟，居然睁眼看世界了！
可不是吗？岳老师如此露骨的敲打试探，结果呢？金庸小说中这样写道：
“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见他始终不答……”
如同没听到他谴责魔教一样，岳老师收到的是一份长久的沉默。其实，面对如此立场鲜明的发问，沉默，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一时难以正面答复，是令狐冲这小子进入了独立思考模式，他在掰扯岳老师问话中涉及的三个关键点：
第一、正邪忠奸之分
于岳不群而言，华山派为正，魔教为邪；正邪不两立，杀魔教人为忠，不杀则为奸。这套华山派立场下的逻辑是：因为人家是魔教中人，所以人家救你一命，不但不能领情，反而要加倍警惕其中的阴谋，将人家一剑杀了，否则就是正邪不分、忠奸不辨、敌友不明。
但华山派又有七大戒条，第二条便是“不得恃强凌弱、擅伤无辜”。当时刘正风、曲洋重伤之下奄奄一息，曲非烟年方十三岁，将他们一剑杀了，岂不正是活脱脱的恃强凌弱、擅伤无辜？
不杀是正邪不分，杀是违反戒律，如此自相矛盾，叫令狐冲如何是好？况且，在令狐冲看来，人家救我一命，我当知恩图报，与门派何干？
立场之下的规矩，往往不能自圆其说。而去掉这个立场，发乎于本心，却可将是非恩怨审视得明明白白。当晚，费彬对曲、刘以及曲非烟痛下杀手时，令狐冲忍不住讥讽道：
“费师叔干这种事，跟邪魔外道有何分别？”
曲洋也感叹：
“这种事连魔教也不做。”
正邪忠奸之分，正是善恶是非之辩。一个人行善还是作恶，是看他的实际行为，还是所在门派？这是令狐冲于岳不群问话中的第一个疑问、也是他和岳不群的第一个冲突、更是一个令他不得不细思的重大人生课题。即：
第二、安身立命的大关节
什么是人在江湖？入个门派，混口饭吃。五岳剑派满足了这种刚需。既然吃了这碗饭，就要牢记这碗饭从何而来，吃了这碗饭又要到哪里去。在五岳剑派竖起的侠义道大旗之下，有一条岳不群所说“半分含糊不得”的清晰红线：端碗吃饭，放碗感恩；而不是端碗吃饭，放碗骂娘。
你看，刘正风金盆洗手，就是糊弄这碗饭的阴阳人，明面是衡山二当家，背地和魔教长老暗通款曲，结果满门惨遭毒手。刘府宴席上，费彬手举五岳剑派令旗，一旦指定刘正风、曲洋是阴谋勾结、包藏祸心，不论是否有事实证据，一大片五岳门人便似缠了裹脑布，纷纷站队表态，好像刘正风丢了他们的脸面、负了他们的侠义。
可见，愚蠢果真不是智力低下，而是道德缺失。五岳剑派正是凭借这种乌泱泱、呼啦啦的蠢气，同气连枝，经百年而不衰。
而令狐冲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为救仪琳胡说八道“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与采花贼田伯光拼命却讲究道义和规则、同时将正派小尼姑和魔教小魔女藏在妓院被窝里、身怀魔教长老靡音邪曲（《笑傲江湖曲谱》）的郑重委托。如此听凭天性和直觉行走江湖，丝毫不顾今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就连师门的清誉和威名，恐怕也已被他堕尽了。
一个人在世上立足，就必须借重门派势力、顾全师门颜面、听命他人号令吗？就不能听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吗？这是他第二个疑问，也是与岳不群的第二个冲突。
第三，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勿论？
魔教门下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是奸邪之徒。这种典型的出生论，是五岳剑派基本教习材料，是其门下弟子牢记于心、不必问、不可问、也不能问的生存信条。恨魔教，就是爱五岳；恨得越透彻，爱得越深沉。
然而，让令狐冲去恨从未见过之人，去杀救他性命之人，毕竟良心不安。难道爱华山爱五岳，就必须恨魔教吗？就容不得一点点理性吗？
岳老师拉开上衣，给弟子们瞻仰胸前两尺长的刀口。25年前，华山派气、剑二宗同室操戈，内部拼杀之残酷触目惊心，连岳老师也不过是死里逃生。岳老师执掌华山门户后，便将剑宗冠之以“魔道”，敌视态度近乎于魔教了。“遇魔教中人格杀勿论”是华山宗旨，然而，遇剑宗同门也殊死相搏，这份恨、这份狠，难道责任也全在魔教一方么？
岳老师以及五岳剑派与魔教誓不两立，真是为了侠义道么？
一个人，可能做善事也可能做恶事；一个独立的人，也有足够能力辨清善恶的行为；可是一旦形成门派，个人判断就被剥夺垄断，从此世上只剩两种人：自己人与仇人。这种将人一切为二的思维，已经固化进五岳剑派门人的骨髓里。
既入华山派，当作华山人；即入五岳派，当作五岳人。
然而，生性率真、坚持己见的令狐冲，对这种坚固的二元观念始终疑惑不解：是嫉“恶”如仇，还是嫉“魔教”如仇？是仇恨恶的行为，还是仇恨不同立场的人？我与魔教中人素不相识，这份天大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我是做一个人，还是做一个华山派的人？
这是令狐冲内心第三个惴惴不安的疑问和思考，也是他和岳不群的终极裂痕。
令狐冲在师傅发问之后，内心不断盘问自己：今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不问是非，拔剑便杀吗？
他轻抚怀里的《笑傲江湖曲谱》，真可谓流水无情人有情。不问青红皂白杀人，那还是人吗？还是侠义道吗？还是名门正派吗？魔教里就没一个好人吗？曲师伯救我真的是阴谋吗？可他为什么和刘师叔携手自尽也不肯再激起两派仇恨呢？杀了那姓曲的少女，我就不糊涂了？就可安身立命了？华山一派便长兴不衰了吗？
这是《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第一次萌生的、发乎于人性本能的、相对完整的是非观。
一个人的自我启蒙，始于对世事的观察和疑问，得益于他人的引导或碰撞，但前提是，这个人有起码的良知。良知是人的一种天赋，它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深藏于混沌懵懂的人心之中，世俗礼法将它厚厚蒙尘、门派教条将它紧紧封锁、随波逐流将它远远遗弃，而令狐冲的不安与思考，是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触发了它的开关。
正邪忠奸、善恶是非，是以门派立场划分，还是以具体事实判定？是顾全门派荣辱牺牲自我，还是坚持个人的清醒头脑与底线？是做一个华山派五岳剑派的人，还是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令狐冲还是那副不入流的雕样，但却带着这个思考，像一束光，登上了思过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