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社交四原则 | 楞楞

《射雕英雄传》插图（右一为黄药师）

文 | 楞楞

一种植物的成熟，看它是否到了年龄；一个人的成熟，到了年龄也未必，因为他也可能是个巨婴。植物的成熟，也看它是否瓜熟蒂落，开花结果；人的成熟，不全在体魄强健、智力发育，更在于由内而外的人格独立，人格独立有一个重要标志：学会拒绝。

《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把拒绝做到了极致。拒绝人情、拒绝礼教、拒绝解释、拒绝主流，甚至拒绝以真面目示人……江湖上对黄药师敬而远之，一小半在他的高深武功，一大半就在他的这种邪门儿态度。所以叫他东邪。

今天不谈武功，就谈谈他的几个态度。

一、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说好听点是高冷，说难听点是不懂礼貌、不通世故。《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正式露面，是在陆乘风的归云庄。黄蓉给他热情地引见江南六怪，这哥几个好歹是江湖成名人物，原以为黄药师会客套什么“你好、久仰、初次见面……”不料却是冷冷的一句：

“我不见外人。”

一出口就拒人千里之外。

如果说六怪是江湖二流人物，那么黄药师对与他齐名的超一流高手，又是什么态度呢？

《三道试题》中，欧阳锋携带重礼上门提亲，洪七公半道插队空手前来。按这礼数上的巨大悬殊，洪七公必然不受欢迎。但在他二人告辞桃花岛时，黄药师对欧阳锋寒暄客套，对洪七公却是恳切挽留。

欧阳锋向黄药师告辞，黄药师道：

“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洪七公临别夸了一嘴黄药师的精舍书房，黄药师便道：

“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

这一句话，远近立判。这一句话，欧阳锋足可和黄药师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近人情并非不懂人情。黄药师不是社交呆瓜，恰恰相反，他是社交界的天花板。人生至交，百中挑一。对一个值得交心的人，毫无保留托出至真至诚的情感，对剩下九十九的大多数来说，当然就很不近人情了。

中国人玩了几千年的人情，把这东西当饭吃、当工具、当兵法，一旦发动人情攻势，有多少人被绑架？又有多少人被攻破了原则和底线呢？不惑之年的黄药师堪破了这玩意。他不近人情，远离泛滥成灾的无用社交甚至有害社交，可以说把社交减法减到了最低。

二、不拘礼法

牛家村曲灵风旧居，陆冠英、程瑶迦二人互为援手激斗候通海，相识半日、情窦互钟。黄药师突然空降，趁热打铁，像个牧师一般主持他二人迈入婚姻殿堂。由此引出了他在《射雕英雄传》中的一段名言：

“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懵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

读陆、程这段婚事，往往留下黄药师逼婚的印象。其实黄药师并不是逼婚，因为陆、程二人是情投意合的一对。黄药师是逼问他二人嫁娶对方的意向，二人吐露了愿作夫妻的心声后，强行主持他们当场拜天地、入洞房。黄药师是逼迫他们舍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繁文缛节。

黄药师看穿了世俗礼法这些个虚伪的狗屁玩意儿，强行办了《射雕》中这段情投意合、发乎真心，不领证、不办席、不纳礼的速成婚礼，让两个真情真意的青年不致擦肩而过。那晚，他见证了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被他亲手在牛家村狠狠地破除，一对璧人从仁义礼法的圈套里跳将出来。在那个“破屋洞房”外，黄药师躺在一条板凳上仰望星空，一副救世得逞的模样。

黄药师对礼法教条的反感和批判，在《神雕侠侣》中达到高潮。杨过和小龙女，比陆冠英和程瑶迦更反叛、更惊世骇俗。黄药师对洪七公是诚恳的敬佩，对杨过小龙女这对师徒爱侣则是极尽维护和力挺，比起洪七公，他真正的社交知音，是同样不把教条放心上的杨过。

三、不屑争辩

黄药师的一大邪门儿表现是，不解释。别人误解他、冤枉他、给他背锅扣帽子，即便因此造成极大的不便和代价，他都认为这是别人的事，跟他没半毛钱关系。甚至他会把这些锅统统揽在背上，以此鄙视那些愚蠢的轻信、误判以及绑架。

在他看来，世事没那么多误会，不过是懒惰者不动脑子，虚伪者习惯演戏罢了。你愚昧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给你纠正；你喜欢表演是你的事，我没闲工夫观赏。

《射雕英雄传》中，郭靖表明不和穆念慈定亲，而要和黄蓉在一起时，黄药师父女就被江南六怪定性为恶人了。全真七子被裘千丈挑拨离间，误认为黄药师杀了周伯通；柯镇恶被欧阳锋捉弄，笃信是黄药师杀了他五位兄弟，这件事上，郭靖更是个睁眼瞎。

全真七子大举赶赴桃花岛为周伯通报仇，江南六怪抢在头里登岛，试图居中做个调解人。黄药师却懒得理睬，安排傻姑和哑仆招待，掉头出海打鱼去了。面对不懂眼见为实、不动脑子推理的蠢货，他宁愿背锅、宁愿误会重重，甚至为此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也不自作辩解。

醉仙楼全真六子大战黄药师，黄药师对黄蓉说：

“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歹徒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的……”

这话为世人提出一个常识：坏人就只作坏事吗？好人就只作好事吗？

在他眼里，既没什么正人君子，也没什么恶人坏种，人就是人。正如他自己，亦正亦邪，他给世人打了个样：人，既可能作善事，也可能作恶事，不能把人简单糊涂地划成好人、坏人。从对人性的深层认识看黄药师的言行举止，他才是个真实的人、正常的人。

如此清醒的黄药师，不屑于解释，不屑于普及常识，他的社交原则是筛选，而不是改变。

四、不入主流

黄药师独来独往，不合群、不扎堆，自然也就不入那乌泱泱的主流江湖。《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大魔头；但他平日却是一袭青衫、头戴方巾，文士打扮；他不搬弄是非、不耍流氓、不作恶，是个惹不起、攀不起、得罪不起、冷眼看江湖的旁观者。

黄药师原本发誓不离桃花岛，直至自行研究出《九阴真经》的上卷武功。但他为了女儿，两次破誓，重入江湖。烟雨楼头，正邪两派人物一齐登场，欧阳锋说送他一件礼物，随手掷去一个包袱。黄药师接在手中，打将开来，是个头戴方巾的书生首级。

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甚么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忠臣孝子。”说罢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

黄药师桀骜不驯，自负自大，欧阳锋、王重阳、完颜洪烈他丝毫不放在眼里，说他小觑天下英雄毫不为过，却为何一反常态，当众对一个死人首级如此谦恭呢？当主流人群围在顶尖高手、位极人臣者的身边时，他黄药师敬畏的是什么呢？

欧阳锋讨个没趣，大笑几声，嘲讽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黄药师自称“非汤武、薄周孔”，但对忠孝并不一概而论，而是另行辨别。南宋一朝，皇室昏庸，奸佞当道，兵烽迭起，生灵涂炭。岳飞、辛弃疾、韩世忠等前辈先贤，为民为国、精忠尽忠，反遭迫害。黄药师所说的忠孝大节，当有所指。

不合群的人最重一个真字，最厌一个伪字。这样的人，其精神世界往往极其干净纯洁。这样的人，往往具备普罗大众所稀缺的勇气。黄药师虽然不入主流，却关心家国，心中有个古代士族精英的大气节。因此，他在《神雕侠侣》襄阳大战中，完全入世，从江湖上人人忌惮的大魔头、高攀不起的世外高人，变成万民称颂的抗敌老英雄。

黄药师这样的人值得深交，不过，这样的人社交原则极其苛刻，并不轻易交什么朋友。

小结

黄药师是个自私的人，从不替他人着想的人，只顾自己的人。小孩子不正是这样吗？大多时候，成年人只是比小孩多了一副虚伪的面具，并以此搭建了一个主流江湖。那么，黄药师这副率真的嘴脸便不合时宜了，因此他经常带着一副令人胆寒的人皮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黄药师的社交原则是否定性的、批判性的。他看重的是人的真性情，真感情，宁可得罪人，也绝不做假惺惺的姿态。他的拒绝和不妥协，往往被主流社会孤立，被普罗大众视为不可取的社交方式。而这恰恰是成年人变世故、变圆滑、变麻木、变无耻以及社会变倒退的根源。

回到本文开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之一，是学会了拒绝；而一个社会成熟的标志之一，是包容拒绝、接纳批判。一个社会有没有中流砥柱，正是要看有多少人敢于拒绝；一个社会有没有进步的希望和勇气，正是因为拥有黄药师这样的少数批判者。

但这一点，在数千年的中华历史中，从来难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