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插图（林平之）
文 | 楞楞
仇恨，是《笑傲江湖》的基本盘。
任我行、左冷禅、岳不群的三角恨，正邪两派由来已久的憎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下莫名其妙的互恨，魔教麾下噤若寒蝉的不平之恨……他们有的恨得咬牙切齿，有的恨得并不十分具体，但却都恨得十分上头，就连吃斋念佛的恒山神尼，遇魔教中人也必是你死我活。你不杀他他杀你，就是仇恨背后的理论基础。
在这张仇恨织就的大网中，林平之恨得最有逻辑感。
1
《笑傲江湖》的开场，一众镖师、趟子手众星捧月，陪着林平之上山打猎，那阵仗虽不能和曹操许田围猎相较，但却不下孙策丹徒山狩猎。这是一个家族企业公子哥的日常正事，搞搞团建、练练人情、学学管理，将来接掌家业。他和五岳剑派弟子最根本的不同，是从未接受过仇恨教育。
甚至可以说，林平之在家庭遭逢变故前，接受的是爱的教育。
他是三代单传，家中独子，还拥有一对慈父慈母。林震南日常考较他武功，总是“很好很好”、“今儿又多拆了几招，有长进”，面带笑容、句句鼓励。青城派围困福威镖局当晚，林震南夫妇为了就近保护他，特意让他睡在母亲房外的榻上，但口头却说：你母亲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要保护母亲。
林家在危如累卵的困境中，最大程度回护孩子的同时，依然没有放弃培养孩子的责任意识，在这种与爱链接的家庭教育中，孩子的内心世界往往是满足的、正向的、积极的。所以，林平之在小酒馆遇到青城派弟子调戏“宛儿”（岳灵珊）时，第一反应不是袖手旁观、麻木不仁，而是毫不回避、果断出手，阻止了霸凌现象。
作为一个容貌俊美的财二代，他完全可以夜夜通宵，纸醉金迷。他不猥亵未成年，不开路虎逆行，就算行善积德了。可他偏偏打抱不平、见义勇为，搁在今天，这简直就是贵族精神了。
2
逃亡的路上，林平之本色依旧。
他饿的半死，想摘些路旁的龙果果腹，竟然想到了“不告而取，便是作贼”，于是选择了宁做乞儿，不做盗贼；他向一家农人乞讨，结果被那家农妇冤枉偷了她家的鸡，一顿辱骂殴打加口水，居然强忍公子爷脾气，也不肯向那农妇动一根手指。
一个富二代，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也没丢了骨气、没丢了傲气。
他在衡阳福威镖局，明明能杀了两个熟睡中的青城派仇人，却不屑于偷摸暗杀，想着练成自家剑法光明正大的报仇；他在刘正风府中，两度遭余沧海、木高峰以上乘内力拉扯，险被撕成两片，也不求饶一声；他本想一时委曲拜师木高峰为父母报仇，但木高峰粗暴的强按他头顶，逼迫他磕头，他便立时改了主意，挺直腰板宁死不从。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林平之最显见的个性就是不低头。这种不低头，对内不容忍品格上的污点、对外不向邪恶强势者乞怜苟全，真可谓是顶天立地的真男人，大丈夫。这是《笑傲江湖》中颇具看头的内核之一。
3
林平之投入他误以为是君子门庭的华山派，仍然心向侠义。
他跪在华山派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看着厅堂上悬着的一柄柄佩剑，寻思：
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
林平之并未见过华山前辈，为何却自行脑补这样的画面呢？一是他举家被奸邪杀害却没有能力报仇，因此心向高明武功；二是他骨子里爱打抱不平，锄强扶弱。念兹在兹，侠义道便自然而然充斥于心。
已是孤儿的林平之，似乎还感受到一丝友爱的气息，因为岳不群在郑重其事的收徒仪式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他安葬父母，并且温言道：
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哪一个人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关……
林平之文化不高，对“休戚相关”的涵义不明就里，否则他就应该当场问问师父，既然休戚相关，咱们是否杀入青城派，拿了罪魁祸首余沧海，为弟子报那灭门大仇了？令他咂舌的是，没过多久，华山一派竟被六个二医院患者（桃谷六仙）吓得六神无主，抛下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大弟子令狐冲，如丧家之犬般匆匆下山了。
4
连大师哥都死生由命、自生自灭，我林平之又凭什么得能休戚与共呢？
药王庙一战，华山派漏了家底，险些被灭门，同时传出了《笑傲江湖》里最大的谣言：令狐冲那小贼练成了辟邪剑谱。林家的惨案不但没有平反，连岳不群，左冷禅甚至劳德诺，也个个都剑指福州林家了。
林家祖宅一战后，辟邪剑谱脱去神秘面纱；岳不群剥掉了遮羞布；回到华山，林平之也终于在岳氏夫妇的窗口下，得聆真相。
林平之恨意陡生。
不同的是，先前他只恨青城派、木高峰；此后他恨的，不再是具体的人。
其实他早该看清，福威镖局被青城派灭门，早已是江湖上居高不下的热点头条，但在侠义道自居的五岳剑派，却连个屁也没放。算上同门师兄在内，没一个人替他喊过半声冤，更别说主持公道了。似乎他林家就是一户该被抄家的地主，他林平之也不过是个暂时不被追究出身的地主崽子。而那罪魁祸首余矮子，居然始终是五岳剑派的座上宾。
看来，林氏一门只要是个做生意的财主，不论多么守规矩、守本分，辟邪剑谱也归不得林家。那它究竟该归谁家呢？药王庙那蒙面人倒是说的露骨：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
林家的辟邪剑谱，就这么充公了。
林平之想通了，我林家遭受的苦难，究根朔源，并非是三两个坏人所致。所谓斯人无罪，怀璧其罪，这江湖原本就是个酱缸屎坑，我林家若是清清白白，那就该着被灭门。
5
岳灵珊临死前说：
平之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负他。
这话天地良心。
木高峰、余沧海、岳不群、左冷禅……一个个武林成名人物，或凶狠残暴、或奸诈虚伪、或巧取豪夺，他们面对一个劫后余生的孤儿，或欺其单纯，或揉其心志、或搓其灵魂……
而那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那满嘴的侠义道，是在有所不为轩的课堂里使唤的，真要公道，还得凭出身、靠关系、看影响。既然我林家该被灭门，那算计我林家的所有人，在我林家遭遇不公时不吭一声的人，那可个个算的是帮凶了。
怨愤的心火犹如喷薄的地火，复仇的大门就此开而不合。一个曾经有爱的青少年，因仇恨而滋生的杀气与戾气，终于代替了曾经的正气、骨气甚至贵气。
那些杀他不死的，终将使他变得强大——如同他林家被灭门、刘正风一家老小被抄斩、恒山三定被暗杀、五岳剑派被集体聚歼一样——余沧海青城派、木高峰，都被他屠猪宰狗一般，灭门了。
6
天使是如何变成恶魔的？
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在任我行、令狐冲相继深造过的西湖梅庄地牢，林平之愤愤寻思，余沧海、木高峰固然可恨，背后摆刀的岳不群比他俩可恨十倍，胁迫他堕入深渊的劳德诺、左冷禅，当然也要恨之入骨。
师娘慈爱吗？她明知师父窃了我家剑谱，却假装不知，不该恨吗？
灵珊从始至终是岳家帮凶，难道她对我不离不弃，就不可恨了吗？
令狐冲从未欺辱于我，但他像一道阳光般刺眼，就不令人厌恨吗？
林平之也恨当初的自己，瞎了狗眼，为华山派的千金打抱不平……
人的灵魂，一面是天使，一面是恶魔。至暗时刻，它会跟随内心的指引，分为两路：一路走向高山云端，一路滑向深渊谷底。同样遭遇不幸，身世苦楚——
《射雕》里的江湖也有恶人，但总体是向好的、有希望的，因此郭靖的笨拙也能发挥天分，而且他练成了武功，却感到报仇失去了意义；乏善可陈的《笑傲江湖》，总体是向恶的、灰暗的，林平之的优点竟数成了软肋，该卷的一场不落，该挨的一刀没少，辟邪剑谱练成，心中的恨意却无处消散，只能在杀戮中感受一丝苍凉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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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固然强悍，但是那些组成江湖最小单元、岌岌无名的渺小个体被虐的无路可退时，便会放下侠义道，手提切菜刀，通杀村长一家、法官一家，某某一家，给江湖一个交代。金庸小说写人心、写人性，也写人格。不健全的人格，必然以扭曲的方式对己对人，这是仇恨教育的恶果，互害社会由此形成，并且会悲惨的往复循环。
林平之若是不死，并在某年某月机缘巧合地突出西湖地牢、重入江湖，他绝不会是又一个疗伤自愈、心有光明的令狐冲，他只会是下一个满腹仇怨、凶残变态的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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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家娃娃的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