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6岁阿姨自驾游”刚传出影视化时，豆瓣条目上的片名叫《亲爱的妈妈》。一个女人已经从困了她半辈子的家庭出逃，独自驾车上路行过万里，却仍然没有姓名，当时网友骂声一片。今年中秋，改名后的影片《出走的决心》上映，许多女性都在社交媒体上po出自己对电影的支持，说自己几乎是从头哭到尾，她们还带着妈妈或者买票让自己的妈妈也去看苏敏的故事。前几日，《出走的决心》票房破亿，并已成为目前本年度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豆瓣有条网友评论说，“看见了让娜·迪尔曼，看见了达洛维夫人，看见了出走的娜拉，看见了特别特别多的女性”。图 / 豆瓣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女人值得”的院线片，她正在带给更多女性上路的勇气。![]()
作为一部真人故事改编电影，《出走的决心》不是公路片，而是剧情片。主创是全女团队，这也是观众信任并愿意花钱在电影院投票的原因之一——今天的女性观众在期待由女人之口，以女人之眼讲述的女人故事，去真正看见“女性作为一种处境”。不少访谈中都有提及，导演，编剧，制片人，以及主演咏梅，她们此前几乎是同时读到了56岁阿姨自驾游的报道，然后分享给了对方。当时大家的感受是，这个故事很有劲儿，很有力量感。后来制片人从苏敏那儿拿到了故事的改编权，又找到了编剧，编剧和导演是认识多年的好搭档，于是她找到她，她找到她，拍电影的事就这么成了。“真的是不约而同地，我们几位女性都选择了这个故事。”自驾女性苏敏。2020年，56岁的苏敏独自驾车离家，走出相夫教子带孙的生活，开始属于自己的长途公路旅行。至今，她已经驶过了八万公里，走遍了两百座城市。今年7月，苏敏与曾对她进行贬低、实施暴力的丈夫签订离婚协议。
图 / 人物
而创作的决心也是不约而同的，导演尹丽川和编剧阿美都决定去讲述一位普通中国女性所经历的那些“出走之前的事”，日常之中压抑的，别扭的，复杂的事，以及在她身上改变是如何发生的。为此主创们做过很多功课，她们去了苏敏郑州的家采风，见了她的丈夫、女儿、女婿，和TA们交流，并且阅读了所有关于苏敏的报道和采访。但唯一没做的是，直接和苏敏本人交流。因为对影片而言，和改编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感，才能去塑造一个能传递力量但又并非传记式的角色——年轻时就渴望“天地任我行”，却因生而为女，在时代和性别的双重束缚下退让大半生，56岁最终“决定了，不等了”的李红（咏梅饰）。少女时期她一心想考大学，然后云游四海，见更大的世界，却被父亲要求退学打工补贴家用，为了家中的弟弟牺牲自己的学业；二十出头她选择结婚，只为了从五口之家中搬出去，自己住在工厂宿舍，却不曾想到婚姻是另一个牢笼；下岗带着女儿来到郑州后，丈夫在经济上对她极其苛刻，为了出门工作能挣钱给自己买花，不用忍受男人的评判，所以哪怕是扫大街她也愿意……但慢慢地，生活只剩下无偿且疲惫的家务劳动，丈夫多年的打压与冷暴力，为了女儿、孙子、家人，李红只能不断牺牲“自己要做的事”。影片在声音、光影和空间上都有精心设计，通过镜头语言去呈现和放大女性在家庭中的处境，是何等的无力、麻木与压抑。
如果观众能感受到沉闷中少有的美好片刻——女孩在卡车上放声歌唱，女人在阳台上自由呼吸，或许能意识到：李红的一生，不只出走过一次。对于自由的渴望，对于辽阔的向往，从青年时代开始便一直深埋于这个女人的内心。而在狭窄的命运中，她为自己做过许多努力，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要自己决定婚姻；为了经济不受控制，坚持四处打零工；哪怕独自带着小孩没有住所，她也想要离婚。但这也正是千千万万女性的缩影，那些失败的出走，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一再落下。把目光转向我们自己，转向母辈，我们都知道，女人不是没有抗争过，不是没有捍卫过，只是巨大的系统性不公在前，蚍蜉难撼树。在李红得到太多女性共鸣的同时，丈夫、女婿甚至弟弟这些男性角色，陷入左右都不讨好的境地。女观众们不认可，因为感觉“美化了”，现实中男人什么样，看看社会新闻就知道了。好比今年6月，用自己的镜头鼓舞了无数女性的苏敏再次回到郑州，她想离婚。但男方开口要50万，“没出过轨”的他理直气壮，自认对婚姻有很大贡献。在拍下来作为证据的谈判视频中，苏敏控诉了这个伪善的男人曾经对她施加的暴力，“你每次打我都是笑着打的，别人都以为你在开玩笑，其实你在下狠手”。一个月后，婚能够离了，但要付给男方16万他才签离婚协议。图 / 微博@豆豆酱_祛魅版
主创们真诚地分享过，她们的确是放弃了家暴这一更为严重的冲突，但并非是“美化”男性角色，而是为了让更多人去理解家庭内部不对等权力关系下的普遍性——家庭中的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取决于他个人的道德水平，而是一个男权结构的问题。在女人做饭、打扫、洗衣、带娃的时候，家中的男人永远只顾着打自己的乒乓球；每一顿饭都被送到嘴边，他还要敲敲厨房玻璃把妻子当服务员使唤，“来碟醋”；他不洗尿布，但却坚持给孩子用尿布，女人问凭什么，他涨红了脸说“就凭我比你明事理”。但只是这样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在家中当大爷，把妻子当保姆使唤的男性角色，已经挑战到许多人。在剧本创作期间，编剧就收到来自各方的意见，“丈夫被认为写得太坏了”，这个角色也一度没有男演员愿意接演。在9月初北京的首映礼上，一名男观众拿着话筒谈论自己的观后感，“（电影）把我们男的说得一文不值、一事无成，如果没有男的，怎么提供经济基础的后盾，怎么提供稳定住所，没有男的都没法生育小孩”。网上流出的现场视频中，导演尹丽川无语地笑着，“我们等的就是你这样的言论”“一百年前就在倡导平等了”“我的热血都涌上来”。主演咏梅补了一句，“谢谢你来观影”。当有人因为角色破防时，还有很多网友称，李红丈夫这一角色“演得保守了，应该让自己爸来演”。
而男演员张本煜在一句话推荐电影环节说，“就是大家知道一下大清亡了这事儿，没了”。他饰演的女婿是一个在家中高举双手说“女性最伟大”的新时代男人，表面上他愿意支持妻子，支持岳母，但实际上，当真正来到那些需要照料家庭和小孩的时刻，他都鸡贼地逃开了。甚至，他贴心为妻子挑选的礼物，也是面料舒适的好妈妈家居服。他和岳父不一样，他可能不再使用暴力，但他也并不会超越性别身份的限制，去给予伴侣平等的支持。于是，作为女儿的妻子，便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希望母亲做自己想做的，一方面也无法舍弃自己的事业和人生。她会鼓励母亲，为她买下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让她穿着这条裙子去三十年没见的同学会；却也一再让李红为了自己和小孩，隐忍地说出那句“妈不去了，就在家里”。家庭的运转需要劳动，小孩的养育也意味着高强度的时间与精力付出，这一切本该由家庭成员协商，共同承担 ，彼此支持。但当家中的男人要么跟死了一样默不作声，要么故作聪明地躲避，那一切只会落在女人头上，由女人来实现互相剥削。母职困住的是两代人，或者说是每一个家庭中的每一代女人，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决定丢下“责任”，驾车出走。![]()
在电影上映前，苏敏和女儿受邀观看影片。她此前是忐忑的，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普通女性的故事，也值得被拍成电影吗”。但在看到片名出来的那一刻，她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2020年，一个纪实团队跟拍苏敏时，曾给她放过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这部直到现在都被许多女性认为是女性主义启蒙的片子，苏敏并不喜欢。她在21年人物的采访中提到这件事说：“你凭什么拿她和我来相比？她老公对她那么好，生怕她受到伤害，这样的人跟你在一起多幸福。她有什么理由去抑郁，她有什么理由？”因为她和她的故事是不一样的，而今天苏敏的故事被搬上了大银幕。会有女性看了之后觉得，我们拥有了自己的《金智英》，母亲或者自己难以被看到的困顿处境有了真诚的叙述；会有女性认为不够，故事中的她本拥有更开阔的去处，而不必反复呈现弱者的苦痛与无力；还会有女性不喜欢，不同意，不共鸣，因为她的故事不是这样的，就像当时看金智英的苏敏。但这就是一切的意义，是出走的意义，是创作的意义——一个女人醒来，走她自己的路，闯出一片哪怕是小小的天地，就会有更多阴影中的女性看到光，从而想要试一试，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可能性。对女人而言，父权的世界本没有路，出走的女人多了，也便有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