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青天

文摘   2024-05-26 17:54   江苏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太白这句家喻户晓的诗可是要改写了,阿乾想,如今这蜀道,直通青天。

大家都说,十年前,安禄山起兵,玄宗幸蜀,为巴蜀山水带来了真龙之气,这才有了今日登仙盛事。

对来往诸客——求仙的道士们、登仙大会的看客们,阿乾也都这么讲。他还爱在传闻上添油加醋描绘一番,每次都会加入更多细节:

话说,天子入蜀那一年,热死人的七月天,賨州大旱,江河枯竭,鸟兽绝迹,人饿得连山上的草都吃光了。县令詹大人怜恤百姓,一步一跪,亲自到神仙顶下的迎龙观求雨。观中道长裘真人设坛作法,愿以身为祭,求得甘霖。

烈日炎炎,晴空万里,忽然!神仙顶上骤起五彩祥云,云中伸出一座金光闪闪的仙桥,如长虹一般,直伸到迎龙观的祭坛之上。空中仙乐齐奏,仙人齐舞。太上老君现身云端,宣读法旨,裘真人道法高深,诚心为民,感动天帝,特拔擢升仙。

法旨宣毕,裘真人缓步登上仙桥,双手合十,飞升入云,只留下拂尘一枚,与后人瞻仰。紧接着,太上老君袖子里托出一条金龙,金龙甫一离手,翻身腾飞,立刻就蟠住了整座山,霎时间乌云密布,大雨瓢泼,解了大旱,合郡百姓全都跪谢天恩。

自那以后,迎龙观每年都召开登仙大会,公开讲经,比试法术,层层遴选,最后从一众求仙者中选出一位道法最高、严洁至诚的道人,焚香沐浴,摆设道场,届时神仙顶上就会有金桥降下,迎接真人登仙。每次登仙之后必有甘霖普降。

阿乾讲得眉飞色舞,老实巴交的妻子每每见他胡吹海摔,总忍不住皱眉,皱得眉毛都打了结。

阿乾装看不见,背地里跟妻子掰扯道理:“这些人来咱们这儿,不是想成仙的,就是想看神仙的。外头人不似咱山里人,他们花花肠子多,就好听点邪乎的。不讲这些,讲狗仙山,讲裘老道让怪风卷走,人能爱听?以后还能有这么多人来?”

谁承想,这一日有个云游和尚,在店里吃了碗素斋,拿出腰间一葫芦素酒,招呼阿乾闲谈,开口便问起狗仙山。

山下沿路七八家客店,阿乾家的最小,不过三间竹篾泥墙青瓦房,比不得别家轩敞阔气,全靠夫妻俩手脚勤快,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索,加之阿乾脑筋活络,能言会道,又颇识得几个字,客人爱听他漫天吹嘘,生意也还不错。

但现在离登仙大会尚有十日,看客到的还不多,因此店里清闲,一下午也就三两位客人。阿乾此时已把桌椅碗筷收拾完毕,妻子正在后堂哄着儿子玩,自己手头也没什么活计,便满脸堆笑接过酒葫芦,拿了两只酒杯,并一碟炒豆,与和尚往门前大桐树下的石桌旁一坐,准备用那一套滚瓜烂熟的求雨升仙故事来消磨这慵懒春日。

故事刚起了个头儿,阿乾还在铺垫当年的大旱情形,和尚忽然指着远处的神仙顶,开口问:“那时候这山叫狗仙山?”

阿乾一愣,说是。接着讲下去时,就难免有点磕磕巴巴。讲到五彩祥云、金光仙桥、真人飞升,和尚又问:“以前没飞过人,只有狗飞上去过?”

阿乾没想到,这回遇到懂行人了,忍不住细细打量面前的和尚。中短身量,黝黑壮实,灰布禅衣旧而干净,青鞋旧袜,打着绑腿,一根旧竹杖,一顶竹篾大斗笠倚着小小一个行李卷立在脚边,不似那些前来求仙的道士们宽袍大袖神采飘逸。但不知为什么,相比仙风道骨的真人们,阿乾觉得自己更喜欢眼前这个憨厚朴实的行脚僧。

他平日吹牛原只为了博过客们开心,并不为存心欺哄人,因此见和尚知道些内情,并不恼羞成怒,只收起胡吹的劲头,恭恭敬敬给和尚倒了一杯酒,问:“法师到这里,不为看登仙大会?”

和尚笑笑,只说:“看自然是要看的。”

见他不肯多言,阿乾也不强问,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呷了一口,笑道:“法师这素酒,可一点也不素啊。”和尚也笑了。

阿乾便就着酒讲了起来。仙客和看客都只爱听登仙神迹,这些事从未有人问起,阿乾也憋了十年了。

十年前,神仙顶还没有正经名字,当地唤作狗仙山。山路难行,人烟稀少,自然也没有这些客店,这都是登仙大会盛行之后才建起来的。那时山里男人多以打猎为生,女人耕种些田地,山高地少,好在蜀地丰饶,日子也不差。阿乾也是猎户,日常打猎就在狗仙山一带。

怎么叫狗仙山?那山真就有些怪异。

狗仙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高一低两座山,两山之间是刀削斧砍似的一道数丈宽的裂隙,下方溪流湍急,形成一条深涧。高的那座,现在叫神仙顶了,四面石壁陡峭,草木不生,鸟兽难攀援,人更不得上。低的这座,现在叫登仙台,坡缓林密,上面有个破落道观,名叫迎龙观,就建在两山之间的崖缝边上。道士嘛有的,只有一位,就是裘老道。

裘老道原是本地猎户,有次失了手,让虎伤了腿,跛了。他本是个老光棍儿,无依无靠,跛了脚打不得猎,就没了吃食。恰好那时迎龙观的王道士走掉了,道观一直荒着,里正就做主让他换上道袍,住进了观里,靠一点香火过活。

正讲着,和尚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走掉了?”

阿乾顿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先前的王道士。

“是,走掉了。”

“怎么走掉的?”

阿乾挠挠头:“就悄没声地走掉了,山高林密的,也没人看见。”

和尚略一思索,又问:“那年也是个荒年?”

阿乾愣了一下,低头仔细想了一回:“还真是。再之前,还有个秦道士,也是个荒年,也是悄没声走掉了。”

和尚沉吟不语。

“我们这儿是小地方,迎龙观庙小人稀,香火清苦,赶上荒年日子就更难过,道士熬不住就走了,大家也没多想。”阿乾迟疑地问,“法师觉得,这里头有蹊跷?”

和尚不答,却问:“迎龙观之前就叫这名字吗?有什么来历没有?”

“这观从我太爷爷记事起就有了,一直就叫迎龙观,并未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来历。有了登仙大会之后,外面就传说是太上皇御驾入蜀,在这里住了一宿,赐名迎龙观,我们也就都跟着这么说。”阿乾不好意思地笑笑,“但这都是招徕人气的托词。太上皇临幸,那也是直奔成都府,哪会路过我们这种小地方。况且迎龙观那匾您一看就知道了,少说也有上百年了。”

和尚抿着酒,半晌不言语,阿乾就接着先前的话头讲下去。

裘老道当了几年道士,兢兢业业,有模有样,求神问卜,驱邪治病,全都做得一点。他人又老实,不装神弄鬼,不哄骗威吓,山里人愿意信这样的道士,口口相传,一来二去,迎龙观的光景反倒比先前那些正经道士在时要好些。

“我跟裘老道原本就熟识,我爹死得早,小时候上山打猎还是他教的我。他当了道士以后,我偶尔躲懒,不想干活儿,就背箭上山,假装打猎去,到裘老道那儿喝茶闲扯耗上一天。”

阿乾每次去,都不带狗。狗仙山的传说当地人人皆知:上山打猎,猎物若跑到迎龙观,必会为神所救,猎犬则会飞升成仙——狗仙山因此得名。老辈们都说,这是神仙护佑生灵,不忍见杀。就这么着,几百年传下来个规矩,猎杀不近迎龙观,追猎追到观前二三里,就要收手,否则必遭神谴。

和尚道:“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人牵狗到迎龙观,所以这么多年,其实并没人真的见过狗成仙?”

阿乾一面咽下口中酒,一面摇手:“裘老道见过。”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猎户们自然都是严守的,但山长在这里,拦不住生人来啊。有一年,县令詹大人进山春猎,追一只牡鹿,迷了方向,直追到迎龙观前,詹大人一时兴起,就要进去游览题咏一番。

裘老道自然是恭恭敬敬老远迎出来。谁知县令人马还没进山门,仆役架着的一只猎鹰忽然厉声悲鸣,惊惶乱飞,最后竟然生生挣断铁索飞走了。众人都诧异,但也莫测其故。

这时裘老道觉察出怪异来了。

“事后裘老道跟我讲,他当时就觉得不对。七八匹马,全都低头站住,一动不动,喘气声都小了,连个打响鼻甩尾巴的都没有。”阿乾手中正拈了一颗炒豆,却顾不上丢到嘴里,“县令带了三条猎狗,都是上好的,毛色养得油光发亮,威风凛凛,这时全都夹着尾巴,俯首帖耳,四条腿抖得像筛糠一般。”

“然后狗就升仙了?”

阿乾被和尚抢了话,有些扫兴,只得嚼了几个炒豆,悻悻地说:“是,走在最前面的那条狗,忽地就腾空飞起,众人全都亲眼看见,那狗直直地飞上去,真就升了仙了。”

“凭空飞上去,没有仙桥?”

阿乾道:“没有,就赤手空拳飞升了。”说完,想到自己用“赤手空拳”讲一条狗,忍不住噗嗤乐了。和尚也笑了,笑完却又沉思起来。

阿乾笑着笑着也沉默了,叹了口气,道:“要不是这狗误打误撞升了仙,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第二年,巴中大旱。那时太上皇正忙着逃难,新皇带兵平叛,整个天下都兵荒马乱的,谁还顾得上一个旱灾。巴蜀一向丰饶,但战事一起,朝廷征粮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里,以至于大旱之时,民间和官府全无余粮。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全村猎户结队进山,像篦子似的把山篦一遍,却经常一整天下来连只野鸡都打不到。到后来,吃树皮,吃观音土,远近的村子都开始饿死人了。

和尚长叹一声:“国之兴衰,匹夫未必有责,但匹夫肯定是逃不掉的。”

阿乾觉得这话没道理,大唐国运兴隆时,山里人祖祖辈辈也没得着什么好,凭什么一朝国运衰颓了,就得跟着饿死?但他又不知该向谁争这个理,只好闷头喝酒,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讲下去。

久旱无雨,县令詹大人决心为民求雨。县城里有名的寺庙不少,但自从目睹猎犬升仙,县令大人认定迎龙观有真神,郑重卜了吉日,特地赶了几十里山路,来此求雨。远近村民听说,都聚到迎龙观,要一齐祈求上天,阿乾那时已经成了家,带着妻子也去了。

巴中一带求雨,是用木头架起一座高台作为祭坛,高台上摆放香炉与一应供品,道士登台祝祷,将符纸及百姓祈愿文书在香炉中烧掉。台筑得高,离天近,老天更能听见。

那日迎龙观聚了有几百男女老少,筑台时众手一心,砍树架椽,不到半日就在院子正中架起一座五丈高的祭坛。奈何人人都饿得手虚腿肿,头晕眼花,台子筑不牢靠。正午,几个壮汉攀上木架运送供品时,祭坛轰然坍塌。幸而人都没事,但重建却耽误了大半天功夫。待供品和香炉再次送上高台,四下早已是昏黑一片,只有一弯细月挂在天上。

大晚上黢麻黑咋个祭天?但吉日又不可错过。裘老道说,他有办法。他让阿乾回去把家里烤肉盛炭的铁槽扛过来。

铁槽足有几十斤重,三尺多长,一尺多宽,深可十寸,两端竖着两个铁叉。这东西猎户家常用,腊月里装上木炭,打回来獐啊鹿啊,皮毛内脏简单处理一下,拿根铁钎一串,往铁叉上一架,一两个时辰烤得焦黄酥嫩,肉香能飘几里远。

裘老道让人把铁槽放到坛上,夏日无炭,便在槽里堆起木柴,祭祀的猪用铁钎串起架好。木柴点燃,祭坛顿时如同火炬一般,高空之中火光耀耀,皮肉膏油炙烤的香味喷薄而出。

从饥民到县令,人人都被全身不可抑制的渴望钉住了,从脚底到头顶仿佛被一根坚韧的细线紧紧吊着,全都仰头注视祭坛,表情肃穆虔敬如同礼佛。迎龙观院里院外几百人,此时却静得只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饥饿的嘴吞咽口水的声音。

裘老道这招真是高明,阿乾想,这肉香九重天上的神仙肯定都闻见了,闻见了就是受祭了,吃了拿了就要办事,这雨指定能求下来。

詹县令亲自在紫红封面的文书内写了求雨祭文,盖了官印,又吩咐衙役将祭文传与百姓,老少纷纷咬破手指按了手印。

裘老道穿上他压箱底的一套宽大道袍,戴了五老冠,怀揣祭文和符纸,爬上高台。他年纪大了,腿脚又有旧伤,爬得很艰难。阿乾仰着头,看他兢兢业业地往上爬,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些鼻酸,眼圈热热的。妻子站在身旁,小声说了一句:“裘老道是好人,他这都是为了乡亲。”

说到这里,阿乾嗓子里就有些堵。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闭目念了一句佛。

“裘老道上去之后,仙桥就架上了?”沉默了一会儿,和尚问。

阿乾攥着酒杯,叹口气:“哪儿来什么仙桥啊。”

裘老道爬上台子,喘了一会儿,刚从怀里掏出祭文,忽然一团黑雾遮天蔽日。其实大家并不确定那是黑雾还是什么,只是一瞬间月亮和星星都消失了。狂风骤起,众人被吹得人仰马翻,手里的火把和灯笼全都扑灭了。风里一股浓重的腐烂的恶臭,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等狂风息止,阿乾摸索着扶起妻子,二人都不约而同往高台上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真的什么也没有,半截台子都不见了。

衙役们手忙脚乱点起灯笼火把,清点有无伤亡。全都没事,只有裘老道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祭祀的猪、阿乾家的烤肉铁槽以及那份求雨祭文。里里外外整座山头都找遍了,直找到天亮,全无踪迹。

正在众人惊愕痛惋之际,下雨了。

已经大亮的天忽然暗了下去,乌云从狗仙山高的那座山顶滚滚涌出,等到众人发觉时,头顶黑云已经厚重如铁幕。不,铁幕板结不动,这云却是汹涌翻滚,如惊涛骇浪。凉风森森,几乎冻得人牙齿打颤。紧接着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一般,大雨轰然落下。

距离上次下雨,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月。几百人站在雨里,仰头看天。黄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生疼,但每个人都这么站着,看着,像着了魔,没有人眨一下眼,抹一下雨水。也不记得过了多久,人群里不知是谁仰天大喊了一声。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老人们哭得跪倒在泥水里。娃娃们也哭,张大嘴哇哇地哭,又高兴又委屈。

阿乾也哭了,他抱着妻子哭得发不出声音。大家都在哭这六个月吃的苦,受的罪,死去的人,哭老天终于垂怜下了救命雨。只有阿乾在哭裘老道,哭他孤苦一生,老来不得善终。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裘老道成仙的事,就是在雨后传开的。节度使大人将狗仙山改名为神仙顶和登仙台,写了一篇《迎龙登仙赋》,呈送太上皇,蜀中名士吟诗唱和者不计其数。百姓们不懂这些文墨,却也口口相传当日见闻,事情越传越真,裘老道变成在仙桥接引、仙乐齐鸣下得道登仙的圣人。阿乾想,这样挺好,老百姓是有神的,百姓都说裘老道成了仙,那老天一定会让他成仙。

紧接着就有了登仙大会。

登仙大会是谁最先倡议的已不可考。节度使大人写完那篇《迎龙登仙赋》后,下令重修迎龙观,内外整饬一新,又路远迢迢从成都府迎来一位德高望重的金道长,并十余名小道士。迎龙观名声大震,香火日隆,不断有道人前来依附。道观先后扩建三次,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大观。

观里一百多位道人,几乎一整年都在筹备登仙大会。起先从观里甄选登仙之人,再后来求仙者众多,便不拘来处,公开设坛讲经斗法,前后历时数月,评出登仙人选。

和尚问:“这些年的登仙大会,你都去看的吧?”

阿乾答说:“去的。起先是看热闹,后来看客多了,我跟媳妇就去卖茶水点心,也卖灯笼、草席,攒下点钱,这才开起了这家小店。”

登仙大会定于每年六月初五,就是裘老道升仙那天。五丈高台,香炉供品,烤肉铁槽,一切布置皆严格比照当时情形。看客如云,经常有人从几百里外赶来看。

“时间也是在晚上?”

“申时开场,唱经作法,演乐歌舞,酉时舞龙舞狮,壮士表演高台献祭,最热闹的就是这些了。戌时二刻清场,熄灯,关山门,看客就都请到外面去了。亥时登仙,子时金道长出来宣布礼成,众道士再唱一回经,然后才散。”阿乾非常熟练地报出这一串流程。

“中间要清场?”

阿乾早料到和尚会有此一问,笑说:“是,除了本观道士,全都要散到山门一里开外。”

这倒也不难解。升仙时又是黑雾又是狂风,放看客们进去看,一来伤着人不好,二来让民众看见升仙后的一片狼藉,也有损仙道威严。

越是看不见,信得就越真。那些看客们回去,跟亲友四邻吹嘘时,讲得比阿乾的那套说辞还要玄乎,还要天花乱坠,不然登仙大会又怎会一年比一年火爆?

和尚抿着酒,望着远处一高一低的神仙顶与登仙台,半晌,悠悠地问:“神仙顶,从来没人上去过?”

阿乾知道和尚在想什么,劝说:“法师莫想这些吧,咱们闲聊,只当消磨时辰,可别认了真。那山上去不得。且不说上面有没有神仙镇守,那崖壁,连猴子都扒不住,太高,太陡,手脚根本无处着力。”

“你试过?”

阿乾被这么一问,不好意思地说:“按规矩肯定是不能上的,但小孩淘气,附近十里八村的男娃,小时候都跟人打过爬狗仙山的赌,也都为此挨过揍。我是裘老道揍的。”

“明天,去看看?”

阿乾一愣。

第二天,阿乾清早起来,店里店外打扫干净,给客人们做了早饭,备好午饭用的肉、菜,交代了妻子哪位客人的菜要少放辣,哪位的马要喂什么料,然后带上两只面饼、一壶水、一壶酒,就跟和尚一起往狗仙山去了。

先绕到两山之间的崖底。从崖底开始爬全无可能,神仙顶如一柄万仞长剑直插下来,岩壁光溜溜,长着薄薄一层地衣苔藓,又湿又滑。底下涧流湍急,轰然作响,响得人心惊胆寒。仰头看天,天仅一线。

又上登仙台。登仙台开阔平坦,迎龙观背倚悬崖而建,几乎占去了台顶一半。绕到观背后,对面神仙顶的景况看得比崖底更清楚,也就更无望。

神仙顶高出登仙台百丈有余,两山之间的深涧宽可十余丈。神仙顶颇为奇特,犹如一整块巨岩横断为两节,断缝在距登仙台几十丈处,仰头望去,蜿蜒曲折,沿断缝长出松柏桑梓及各类杂树,乱草丛生,形成一圈茂盛的草木带。除此之外,整座山鲜有植被,直到山顶才又遥遥生出一片浓绿。

和尚在崖边坐下,背倚一棵古松,抬头望着神仙顶。日近正午,和尚仍这么坐着一动不动。阿乾也不出言搅扰,只拿出水壶酒壶,又拿出饼,递给和尚一个。

和尚伸手接了,咬一口,仍不错眼地盯着对面山顶。一只鹰悠悠飞过,忽然在空中翻腾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山顶丛林之中。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仍不见鹰飞出。和尚看看阿乾,见他神色如常,便抬手指了指山顶,问:“这事常有?”

阿乾嚼着饼,就一口水咽下去,不紧不慢地答说:“常有。狗仙山一向没个鸟雀,偶尔有个把路过,都有去无回。老人们说是山上有棵神树,是百鸟乐土,鸟进去就不愿意出来了。裘老道说,是山神嫌鸟雀聒噪,捉去了。”

和尚重又盯着山顶,喃喃道:“黄鹤之飞尚不得过,果有其事哉。”说完似乎又陷入了先前的入定状态。

阿乾自顾自吃完饼,又喝了两口酒,躺在松树荫里,枕着胳膊,乜斜着眼睛也望向山顶。

裘老道在这山顶上么?上面或许有个神仙洞府,好酒好肉,莺歌燕舞。又或许这只是个登仙之所,一旦成仙,就飞到天上去了。裘老道住在天宫里,念经,炼丹。

念经,炼丹,他未必喜欢呀。他会不会觉得无聊?会不会有时候也朝下望望,看看人间城郭,看阿乾打猎,开店,看他家的小孩淘气,笑闹,看他们夫妻拌嘴,和好。哎呀,老家伙会不会连些不该看的也都看去了!这个老不正经!

想到这儿,阿乾噗嗤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有些酸酸的。

和尚忽然开口说:“李太白有一首《蜀道难》,你知道吧?”

“知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嘛。他写得好,人人都说难,却都没他讲得好。”

和尚问:“诗里有一句,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阿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只知道难于上青天。山里人家不读书的,大家口口相传,也就那么一句两句。”

和尚说:“讲的是五丁开山。”

“五丁开山呀,知道!五丁开山,杜鹃啼血,这些故事小孩子都能讲。有人送给蜀王一个美女,蜀王派五个壮士凿开山路去接回来。路过一座山,看见一条蛇,蛇钻在山洞里,露一条尾巴,壮士去拽,拽不动,五个人一齐拽,轰隆!山塌了,壮士和美女都压死了,从此就有了金牛道。”

和尚眯着眼,不说话。

阿乾忽然坐起来,想了一回,问:“法师觉得,五丁开山,跟狗仙山有关?”

和尚仍旧不说话。

“这哪能,哄孩子的故事,您信?就算真有,金牛道离这儿也远着呢!”

和尚说:“故事久远,添油加醋,以讹传讹,难免有之。然空穴来风,必有其源。”

阿乾正要再问,和尚却站了起来,说:“走吧,我们到观里看看。”

迎龙观历经三次扩建,早已不复阿乾描述的深山小庙模样。青瓦黄墙,殿宇巍峨,气象庄严。观里已经在为登仙大会做布置了。经幡黄旗,彩灯彩缎,青石板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

两个小道童正在往外院搬运香烛,和尚上前合掌施礼,道童忙停住,还了礼。

和尚问:“请教小师父,今年大会,评选出哪位道长登仙?”

一个小道童八九岁模样,见问,声音清脆地说:“你来晚啦!已经选好我师祖了。登仙的都是道士,你们和尚只能看着,不选你们的!”

年长一点的道童忙抻抻他衣角,对和尚躬身施礼道:“师弟年纪小,大师莫怪。虽说登仙大会上才正式宣布,但人选并非机密事,告诉大师也无妨。今岁登仙之人,是师祖东岳真人。”

“真人何在,可否一见?”

年长的道童进去通禀,很快便回来,示意阿乾在外等着,自己引了和尚进去了。

阿乾想不出和尚为什么要见登仙的真人,干脆也就不想了,负了手在观中四处闲逛。香客往来,人比往年多了一些,他估摸着明后天就要热闹起来了,店里的米面菜蔬还得再多备个两三成。

不觉溜达到三清殿前,院子正中央,五丈高的祭坛已经架好。阿乾抬头望着高台,又想起当年裘老道往祭坛上爬的样子,他一条腿使不上力,爬得格外艰难。阿乾不觉红了眼圈,忙装作擦汗,偷偷把眼泪拭了。

阿乾正在吸溜鼻子,和尚从内院走了出来。阿乾问:“见着了?”

和尚说:“见着了。仙风道骨,见识不俗,虽佛道异理,与之对谈,也令人心境豁然开朗。”

和尚去了这么久,阿乾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心知和尚也不会多讲。这位东岳真人他认识,见和尚夸赞,自己似乎也与有荣焉,面带喜色说:“是啊,他是个好人。”说到这里,又叹一口气,“裘老道也是个好人。”

回到店里,和尚说有事要离开几日,把店钱结了。阿乾奇怪:“不看登仙大会了?”

和尚答说:“登仙大会之前就回来。”

和尚向阿乾借了匹健步黑骡,取出一把斑驳古剑作为质物,说:“出家人身无长物,这把剑我带在身边几十年,必来赎回。”

阿乾还没开口,柜台里的妻子已经把剑放回和尚的行李卷上,行了礼说:“师父走山路,虎豹虫蛇,得有把剑防身。什么质不质的,山里人不兴这些。”又让阿乾捆扎两袋料豆给骡子挂上。和尚道了谢,并不推辞。

阿乾送了和尚二里路,临别,问:“法师此去,事情要紧?”

和尚点头。

“跟登仙大会有关?”

和尚点头。

阿乾不再问了,把一包干粮交给和尚,挥手告别。

晚饭时,阿乾夫妇正忙着给客人们炒菜上菜,妻子忽然瞥见三岁的儿子在门外玩一把剑,吓得忙上前喝止了。拿进来给阿乾一看,正是和尚的那把古剑。夫妻二人都颇纳罕,问儿子哪儿来的,孩子年纪小,只说是在柜台下面看到的,再问,就哇哇哭起来,只得作罢。

阿乾把剑拿到内房,怕儿子再顽皮摸到,踩了凳子放到柜顶一口松木衣箱里了。

夜里,阿乾翻来覆去睡不着。和尚肯定是有了什么主意。但有主意,去山外干什么?找帮手?

狗仙山,鹰,祭坛,裘老道,迎龙观。神仙顶。五丁开山。

神仙顶上有什么,阿乾不是没想过,但他不敢想。

忽然,他感觉有点怪。太静了。这一带连绵数十里都是山,夜里狼嚎鸮叫,蛙声虫鸣,几十年来听惯了,今天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身旁妻子儿子轻微的鼾声。

不对,不是什么都没有,万籁俱寂之中,有一种隐隐的金属质感的锋利声音,像是超越了人耳听觉的极限。不知为什么,阿乾无端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龙吟。

他起身细听,声音在柜顶。他借着月光站到凳子上,轻手轻脚打开了衣箱。刚掀开一指宽的缝隙,金光熠熠,如夏日朝阳,月光立时显得黯淡了下去。龙吟之声也更强了,他的手指几乎能感觉到那声音的震颤。

阿乾果断合上了衣箱。关合的声响惊醒了儿子,哼唧了两声要哭。妻子迷迷糊糊地一面搂着儿子重新哄睡,一面喃喃问阿乾怎么了。阿乾从凳子上下来,回到床上躺下,拍拍儿子,说:“没事,睡吧。”

登仙大会的前一天,日暮时分,和尚回来了。仍然是只身一人,一面大斗笠,一个小小的行李卷。阿乾妻子端来一盆清水给和尚洗尘,又把骡子牵到后院拴好。阿乾给和尚备饭,然后去内房拿出了那把古剑。

和尚笑着把剑收好,继续吃饭,并不解释什么。

阿乾在旁边坐着,看和尚快吃好了,这才开口问:“法师的事情办完了?”

和尚点头。阿乾却不知道接下来要问什么,问他山顶究竟有什么?问他什么打算?问他一个人怎么成事?犹豫了一会儿,阿乾说:“法师这剑,我能看看吗?”

和尚很爽快地拿起,拔剑出鞘,递给阿乾。

阿乾接在手里,没有光,也没有龙吟。普普通通一把铜剑,剑鞘锈迹斑驳,剑身却还算光亮。阿乾反复看了,也无镶金嵌玉,也无符咒文字,看起来也不算锋利。拿手指弹一下,声音钝钝的。即使天下真有干将莫邪,真有什么稀世宝剑,那也一定不是这把。

和尚再度把剑收好,笑说:“放心,这剑不伤人的。”

阿乾觉得和尚这话中似有机锋,想要追问剑的来历,和尚却已眼神疲倦。连赶了几天路也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阿乾忙去铺了床铺,安排他歇息了。

第二天便是登仙大会。按惯例,看客们一大早就会到迎龙观上香。阿乾夫妇从天不亮就开始忙活,给店里客人准备早饭、干粮。送走客人,又收拾炉子、水桶、锅碗、米面、点心,打包好用骡子驮着上山。一早上却都未见和尚,想必是早早就出门去了。

路上香车宝马,看客渐渐多起来时,夫妇二人已在迎龙观前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支起摊位。小儿子坐在地上玩竹蜻蜓,阿乾从山泉打来两桶清清凉凉的水,妻子生起炉子,煮茶,蒸面点。中午烧米饭,大锅煮溪水里现捞的各色小鱼,放一把辣椒,几粒花椒,撒一把茴香叶,清香爽口,客人争相来买,阿乾两人忙得脚不沾地。

一直忙到太阳没那么炙烤的时候,观内要开始舞龙舞狮了,这是登仙大会的高潮,游客们急急进去,夫妻俩才顾得上歇一歇,吃口饭。妻子盛了饭转身去喂儿子,却发现儿子不见了。

妻子急得眼泪和着汗珠大滴大滴落下来。阿乾忙安慰妻子不会有事,登仙的大吉日子,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干缺德事,神仙也会保佑小娃的,满山都是人,也没有兽物敢来,一定是小娃贪玩,到观里看热闹去了。他嘱咐妻子守着茶摊,儿子玩饿了就会回来,得留个人在,自己去观里头找。

话虽这么说,进了山门,瞅妻子看不见了,阿乾还是赶紧从后门出去,跑向悬崖方向。几个小道士看守在崖边,防游人落崖,不让人靠近。阿乾忙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三岁的男娃,几人都说未见,看客都在前山和观里,一整天都没什么人到这里来,不会看漏。

阿乾一颗心这才落下,谢了又谢,急急地转身又往观里去找。刚进后门,远远瞥见和尚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由一位道士带着进了内院,正是上次来时见东岳真人的地方。阿乾顾不上好奇,只继续往前院去找。

观里人山人海,彩衣螺钿,羽扇纶巾,摩肩接踵。舞龙队伍从三元殿出发,舞狮队伍从玉皇殿出发,一路锣鼓喧天,人潮涌动,汇聚至祭坛下。五丈高台披锦着绣,香客的祈愿彩带挂满了每一寸木头。龙狮争抢一只绣球,攀爬上台,互踩互搏,翻腾跳跃,引得呼声掌声雷动。阿乾遍寻不着,想着小孩子一定是往最热闹处去,就也艰难地往祭坛处挤。

龙狮回到地面,从人群里簇拥起五位壮士,诸乐息声,只有一面大鼓低低擂动。壮士身上显然都有些功夫。一位着朱衣,高举一尊百斤重的大香炉,身子略沉一沉,忽地腾空而起,直跃上高台第一层的木柱。

眼见他站立不稳,众人正提着心紧张得不敢喘气,两位黑衣壮士分别从两侧飞走上台,四只铁臂扶住朱衣人的腰,轻轻一举,朱衣人腾地又越上两层。

众人叫好声刚要出口,鼓声转急,两位黄衣壮士又腾空跃起,中途脚尖在两位黑衣人的肩头轻点一下,便追上了朱衣人。三人抓住香炉的三足,齐齐使出一个鹞子翻身,香炉便稳稳地立在了祭坛顶上。观众沸腾,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锣鼓齐鸣,龙狮队伍又舞动起来。

看客太多,阿乾挤着挤着,又担心儿子被踩踏,忙趴在地上,从无数条腿无数只脚缝隙中看,结果身上手上都被踩了几脚,又被姑娘婆子误会他想趁乱占便宜,挨了几口啐。他只好想办法爬到院角一棵柏树上,从高处下望。

这棵树已历百年,高可十丈,较矮的枝杈上早已有人占据,当作绝佳的看台。阿乾只好一路往上爬,爬到两三丈高,攀住一根树枝细细往下看,仍是没有。他从树上下来时,无意间抬头看见树杪似乎有一个人影,心下纳罕。但此时他除了儿子,哪有心情管别事,三两脚下到低处,便径直跳下走了。

找了半个时辰,仍然无一丝踪迹,阿乾抱着一线希望,想着儿子也许已经回去了。他赶回茶摊,妻子忙站起来,凳子都倒了。两个人看到对方的神情,就知道都未寻见,不由得双双落下泪来。阿乾抱住妻子,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忽听见身后儿子奶声奶气地喊:“娘!”

阿乾回头,见和尚抱着儿子站在树下,儿子满手抓着果子点心。和尚放下孩子,阿乾夫妇忙过去抱住儿子,又哭又笑。

夫妇感激不尽,向和尚道谢。和尚笑说没什么,自己偶然看见一个小孩在道长院子里抓蚱蜢,认得是阿乾家的,便用果子点心哄住了,把他带了回来。妻子见娃还只顾着贪吃果子,想到刚才的焦心,抬手要打,终于还是没忍心,只轻轻拍了一下。

阿乾给和尚煮了茶,妻子端上了各色点心。阿乾问和尚怎么会到道长院子里去,自己以为小孩子爱热闹,根本没想到去幽静处查看。和尚笑说:“我在树上看到的。”

阿乾恍悟柏树高处的人影居然是和尚。他又想起曾在内院看见和尚捧一个木匣,便问:“法师去见了东岳真人?”

和尚点头:“是。道家炼丹,最重雄黄,视为仙药。我云游时曾遇一位道友,擅药石之术。日前从他那里求得极品雄黄一斤,赠与东岳真人,怀此登仙,必有助益。”

阿乾踌躇良久,才开口说:“法师想必已经有了打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望法师务必小心。裘老道如果在天上,也必会保佑法师平安。”

此时天已黑透,钟声响起,开始清场了,众人都要退至山门一里开外。和尚帮着阿乾夫妇收拾茶摊,退到开阔处,再重新支起摊位。离登仙礼成还有一个多时辰,又无甚歌舞演乐,因此这段时间看客最为无聊,茶摊的生意也就最好。

阿乾夫妇又忙起来了。和尚嘱咐他们看好孩子,说自己去人少处走走。人声嘈杂,阿乾目送和尚离开,手上活计不停,心里默默地想,今天和十年前一定是不同的一天。

但他没想到,居然会如此不同。

亥时,祭坛铁槽里的火燃起,诱人的烤肉香气飘来。众人都朝迎龙观方向望去,翘首静听。观里灯火尽熄,夜空之中,祭坛犹如一把火炬。忽然,火炬的光不见了,阿乾知道,是黑雾下来了。数千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突然空中一声啸吼,如炸雷一般,地动山摇,惊得阿乾手里的茶瓢跌落在水桶里。身体单薄的,有几位已被吓昏过去。小孩子震惊过后,争先恐后地哇哇大哭起来。阿乾回过神来,忙把妻子儿子搂在怀里。

吼声又如滚雷一般传来,如怒如狂,听着比先前稍远了一些,却仍令人胆寒。迎龙观里灯火陆续点起,似是发生了一阵骚乱,很快又平静下来。诡异的平静。

吼声渐息,看客们如梦方醒,纷纷往山下逃。阿乾一家走到山脚时,忽然又是一声吼叫,比先前更响,之后天地便陷入一片死寂。众人都听出这吼叫是从神仙顶上传来的,阿乾无端觉得,那就是神死亡时的哀鸣。

第二天,消息渐渐传开,说是仙桥降到祭坛之时,突然有一个和尚从旁边大柏树上跃出,一剑斩断了仙桥,斩下来的,却是一段长可丈余的舌头,血流满地。空中有巨物翻腾啸吼。众道士愕然,有人掌起灯火,喧嚷着要捉拿和尚,旋即被金道长制止。

听的人问:“然后呢?”

讲的人说:“没了。”

“仙桥是舌头?”

“嗯。”

“什么的舌头?”

“不知道。”

“东岳真人呢?”

“不见了。”

阿乾急忙插话问:“和尚呢?”

“什么和尚?哦,和尚!跑了。”

第三天,神仙顶上开始传出腐烂的恶臭。金道长请了几十位老猎户,并前来观看登仙大会的几位武学名家,众手一心,居然在登仙台和神仙顶之间,架起了一座藤桥。

众人里几位身手矫健的,自告奋勇攀过藤桥,爬上了神仙顶。他们去了很久,下来时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半月,恶臭已经渐渐消散。看客们也早就散了。阿乾知道,这些人走了,就再也不会来了。

和尚却忽然出现了,问阿乾要不要跟他上去看看。

阿乾跟着和尚爬过藤桥。此前攀爬的人,留下了从山顶缒下的长绳。两人爬到一半,阿乾隐约看到,草木之中,有一段井口粗的蛇尾。和尚似无所睹,继续往上爬。

精疲力竭之时,阿乾终于站上了神仙顶。这是他此生再也不想见到的怪异又恐怖的景象。

顶上一座山洞,一条巨蟒从洞口伸出头来,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如今巨蟒已经腐烂成一堆血肉,伏在地上。洞口左边有一堆杂乱白骨,鸟的、兽的,堆成一座小山,阿乾在里面看到了十几个人的头骨。洞口右边,有一具骷髅,瘦小的一团,身前是一本紫红封面的文书,风吹雨淋,已破旧不堪,但阿乾知道,那是十年前詹县令手书的求雨祭文,阿乾还在上面按过手印。

和尚缓缓开口,讲出了他推测的故事。

五丁开山,实有其事,只不过不是发生在金牛道,而就在这賨州的无名蜀道。五丁捉蛇,大蛇挣扎,山崩地裂,大蛇被压在山中不得出。造物有仁,未将其赶尽杀绝,恰好山崩之后神仙顶与世隔绝,人无从得上,大蛇才得不死于人手。数百年来,它靠捕食山中鸟兽,勉强得活。食物不足之时,就从悬崖对岸较低的登仙台上吸食小型动物,比如狗。狗被吸上去,状如飞仙,留下了狗仙山的传说。

灾荒之年,鸟兽稀少,大蛇饥饿,便冒险从迎龙观中抓走道士充饥。大蛇本是够不到登仙台地面的,否则也就不需要靠吸气捉狗了。但人太大太重,吸气无用。它是如何诱使那几位失踪的道士到了高处——比如和尚潜伏的那棵柏树上,如今已无从得知。

说到这里,和尚停住了。这是和尚的慈悲,但后面的故事阿乾却已经知道了。十年前,大旱之时,忽然有一天,有一群愚蠢的人搭了几丈高的台子,正是大蛇够得着的高度,还在上面架着烤肉,供奉给它。大蛇理所当然地享用了,连同那烤肉旁的道士。

但后来的大雨是怎么回事?

阿乾看着那具瘦小的骷髅,状若跪拜,忽然痛哭失声。

阿乾仿佛看到了裘老道如何手持求雨文书,跪地叩头,苦苦哀求。他可以死,他愿意死,他只求龙王降一场雨,救救这一县百姓。他相信迎龙观之所以叫迎龙观,是因为真的有一条龙在。是龙就能下雨。哪怕眼前明明就是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他也甘舍此身,向它求一场雨。

巨蟒吃了他,然后真的降下了雨。

此后年年有人进献祭品,大蛇也都吃了,并按它与裘老道的约定,每吃一人,就布一场雨。

和尚说,那天他斩断了巨蟒的一条蛇信,但显然不足以杀死这么一个与山共生的庞然大物。真正杀死它的,是东岳真人怀里的一斤雄黄。

阿乾问:“东岳真人知道吗?”

和尚没有说话。

二毛看见
我站在天桥上看你,人间熙攘,这世界好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