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一个人提出问题时，已经预设好了心中的态度和答案，工作中、生活中，往往如此。
以前我去做境外清结算，很多人就会问，境外和境内交易市场主要区别在哪儿？
他们期待的答案也是我刚接触这块业务时经常听到大家讨论的，但其实细究又都很难站得住脚。
比如最常讲的是境内市场是穿透式监管，交易所和结算公司都是直接穿透到客户账户；境外是非穿透的，交易所和结算公司只看到交易会员/清算会员。但其实境内的期货市场在保证金等问题上也不是完全直接穿透的，期货公司的自主性就比券商更强一些。再者，境内一些客户通过场外衍生品的形式进入股市债市，此时客户对于交易所和结算公司也是隐身的。
再比如很多人会讲境内场外市场的透明化程度更高，银行间市场、上清所、中证报价业务逐步扩大，大量的场外交易都被严格纳入监管，且交易环节也更加线上化。但巴Ⅲ之后场外市场的场内化已经成为全球共同的趋势，只不过各国进度有快有慢，新加坡的场外市场场内化程度也很高，铁矿石掉期就是典型例证。
也会有人站在券商清结算的角度说，你看境内清结算就很简单（佣金处理一下就可以了），境外清结算的内容就非常复杂。但我之前做现货交易所系统，交易和清结算就是直接面向客户账户的，所以反倒会觉得券商在境外业务上做的事情和我之前做的项目很相似，比做境内股票市场的经纪业务差异更小一些。
如果非让我说出“境外和境内交易市场主要区别”，我可能会说境外交易所和结算公司的系统化程度往往落后于境内市场，大量依赖于文件和人工；系统对接效率、各种手续的办理效率远低于境内，原因可能是普遍不加班、不内耗自己；规则非常繁琐但更为准确，留下的让你猜测和解读（歪曲）的空间不大……
但这些显然不是提问者想要听到的答案。
那为什么大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呢？
我观察了一下，提问的人大多只做过境内某一个市场的某一块业务，他们的问题本身就暗含了一个假设，假设“境内市场”是一个单一市场，“境外市场”也是一个单一市场，内部是一致的。
但其实境内期货市场与股票市场之间、银行间市场和交易所市场之间，无论是参与主体、市场运作机制还是具体的业务处理方式，差异要比香港股票市场和A股市场大得多。“境外市场”也包含了太多区域和国家，监管思路各不相同，不同品种间更是千差万别。
所以他们提问时，预设的答案就是：境内市场是一个单一、一致、强监管的场内市场，境外市场是一个既单一、一致又给中介机构留下更多空间的双层市场。
面对这样的预设，无数的差异被强行忽视了，也就很难讨论“真问题”。
ChatGPT火起来不久，有位同行吐槽说他们内部讨论大模型在券商业务中应用的可能性，有人提出：如何解决大模型应用的合规问题？
这确实是很常见的反应，也是很正常的反应。这个问题背后的思维是：新技术的发展必然伴随对旧规则的挑战，而维护规则是第一位的。
日常工作中先考虑合规问题已经成为刻在我们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了，它在大多数场景下都是值得赞赏的优点。但在人人自小熟读马克思“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理论的社会里，面对一项显然将成为时代里程碑的新技术时，首先提出合规问题，正确得让人叹息。
别人在造火箭，我们在短视频，别人在造芯片，我们在瓜分芯片大基金，别人在ChatGPT，我们在研究大模型的合规问题。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是什么造成的？
生活中预设答案的问题就更多了。
比如被吐槽了很多年的女企业家采访必答题：女性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
为什么没人问男性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东北人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属牛的人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
提问的人暗含的话语是：社会是按性别分工的，女性天然应当承担大部分抚育、照顾、陪伴和家务劳动，而男性不需要。即使一个女性在工作领域取得了成功，也不代表就能豁免家庭责任。你又不是超人，你的一天也没有48小时，那你怎么可能既和男人一样勤奋工作，又照顾好家庭？天平一端升高必然意味着另一端下沉。既然你工作上成功，那你家庭上必然是失责的，你惭不惭愧，后不后悔，痛不痛心？你说，你说啊！
再比如，单身怎么养老？
这个问题不只别人问我，我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暗含的预设很多，包括“女性只可能在年轻时找到伴侣”，即“适婚年龄”的概念；也包括“我们仍然生活在农业时代，家庭关系至关重要，且普通人很难有足够积蓄，因此只能靠配偶和子女养老。”
关于前一点，我对社会现状抱有一种既清楚了解又漠不关心的态度，只是想了想多数人不清楚杜拉斯的老年生活，又想了想我活到200岁的目标。
关于后一点，我看了看周围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老人们，一面为子女买房结婚付出大部分积蓄，一面做家务带孩子失去老年的自在生活，一面长年忍受丈夫/妻子的淡漠与麻木，一面又在重病时因医药费问题被子女孝顺地放弃治疗接回家。于是默默地想，养老还是靠自己更靠得住。
上学时老师说，做学问首先要能提出真问题。没想到毕业之后对这一点体会更为深刻。
提出“真问题”，意味着有充足的背景知识，有独立而深入的思考，不带预设，不带偏见，破除思维定势，不落陈腐旧套。
何其难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