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旷野行路,倍感寂寥。
远远望见一座茅屋,一棵树,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曾生顿时心情轻快起来,骑驴快行。
将近茅屋时,驴子忽然倔起来,一心转头往回跑,曾生只好下驴,连拉带拽,总算把它拽到了树下。
树下之人,一身短打,蓬发虬髯,剑眉虎目。
曾生见这人模样,后悔自己莽撞,不敢轻易搭话,又不好直接就走,只得不尴不尬地咳嗽两声,磨蹭着把驴拴在了树上。好在驴子到了树下又莫名温顺起来,一声不吭,任他拴了,没再闹性子。
曾生背了手,假装看落日西沉,偷眼瞧那壮汉。男子入定一般,怔怔站着,面前一个深坑。曾生终于忍不住好奇,走近一看,里面是一条死去的白狗。
啊,不是狗,那居然是一头白色的狼。曾生忍不住咦了一声。男子仍未转头。曾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凑近问:“足下从哪里得来这匹狼?白色的狼,可真罕见。”又忍不住感叹,“真美,虽是兽物,却洁白飘逸,宛如神女。”
男子仍怔怔看着坑里,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一身白,它也不会死。”
曾生见男子神情言语颇为凝重,踌躇再三,不知该如何追问。男子却主动讲出了故事。
故事非常简单,男子讲述得毫无起伏。
这是一只母狼,天生一身雪白皮毛。母亲千般遮掩,终究被发现,狼群视之为异类,将她逐出。她不到三个月大,便独自觅食,跟猫和乌鸦抢食物,居然活了下来。
她长大成年,聪慧秀丽。有只公狼追求她,他们就好了。公狼所在的狼群也攻击她,公狼就带她离开,在狼群领地以南十里,找了个温暖向阳的土坡,两只狼一起挖洞,铺草,建起了一个家。
很快,她怀孕,生子,生了五只圆滚滚的小崽。
哺乳期需要大量食物,公狼加倍卖力打猎。他们是孤狼,水草丰美猎物繁盛的领地都被狼群占据,公狼只好侵入原来族群的领地猎食,或是去人类的村子里偷吃。公狼经常一身伤回来,被狼群咬的,被锄头镰刀砍的,流着血拖着断腿回来,叼一只兔子或一只羊羔给她。
她落泪,帮公狼舔舐伤口。她一边哭一边吃公狼带回来的食物,她必须吃,吃很多肉,才能有奶水来喂饱他们的幼崽。公狼躺在狼堡里,躺在她和孩子身边,就不觉得疼了,第二天继续去厮杀。
一连七天,公狼都没有回来。她担心。更重要的是,她饿了。她已经没有一滴奶水,狼崽们把奶头吮出了血,饿得一声声亟亟哀鸣。
她冒险走出狼堡,用枯草把洞口遮掩好,走上最近的一座山头,极目远望。没有,完全看不到公狼的踪迹。她只得长嗥一声,召唤公狼。
然而引来的却是三只正在领地边缘觅食的狼。
她马上向狼堡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确保它们都看见了她。但三只狼追出半里地,就掉头往狼堡方向去了。她绝望的把戏太容易被看穿。
它们嗅着气味,很快就找到狼堡,把她的孩子一只一只叼出来,吃了。
她远远看着,一边无助地打转一边苦苦哀嗥,就这么看着它们啃食了三只幼崽,吃完,又叼起剩下的两只,走了。
等它们走远,天已经黑了。她走回狼堡,认真察看,把干草全都掏了出来,把土都刨起了几层。什么也没有。没有孩子幸存下来,没有一只幼崽侥幸逃脱。
她悲鸣了整整一夜。
天亮,她走了,浑浑噩噩地活着。她游荡在狼群领地边缘,那是公狼原来所属的狼群,也是吃了她的孩子的狼群。它们吃了三个,带走两个。也许那两个活了下来,也许狼群那天不太饿。
狼群的头狼刚刚生下一窝幼崽。头狼需要带领狼群捕猎,哺乳和育儿让它分身乏术。它发现了在领地外围徘徊的一只哺乳期的母狼。头狼把她带回狼群,让她给狼崽喂奶。
狼崽有七个。她的孩子不在里面。
她不去看头狼洞口那一堆白骨,不去想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两只小崽。她一心哺育头狼的七只狼崽,如同喂养自己的孩子。
狼群打回来的猎物,先要供给头狼。头狼因生产和哺乳被拖累的身体,很快恢复起来。
她却要每天低声哀求,在狼群们争抢时冒着被撕咬踩踏的危险,凑上前求得一点碎骨残肉。
七只狼崽一天比一天壮实,也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多更急切。她的身体像被吸干了一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病了。头狼和狼群都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注意到了,但没必要为一个低贱的异类代乳母狼费神。头狼的幼崽们现在断奶虽然稍稍有点早,但它们已经可以开始吃肉了。
她病得奄奄一息。头狼让狼群把她拖了出去,以免传染。她用最后一点力气爬回了自己的狼堡,死在了里面。
故事就这么完了。曾生忍不住问:“然后呢?”
男子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公狼回来了。它先前掉进了猎虎的陷阱里,被困住很多天,九死一生,活了下来,辗转回到狼堡,看到的是她的尸体。它求了神,甚至是威胁,得知了事情经过。它徒手刨了很深的坑,把她放进这里安葬。”
曾生忽然注意到,男子满手都是泥土,混合着凝固的黑血。
曾生骇极,惊怖失魂,舌僵不能发一语。
天已经黑透,男子说:“我无意害君。今夜将有殊死一战,待我归来,请君为我埋骨。我非鬼神,不能为君言祸福,也非狐魅,不能报君以财物。不情之请,但求一诺。”
曾生惶恐,点头应允。
男子径直往西北方向去了,不曾回顾一次。
一整夜,西北群狼嗥叫不止,怒吼与悲鸣交错,上干云宵,闻之令人胆裂。
天明,一只高大的公狼浑身被血浸透,瘸着腿走了过来。它走到坑边,一声不吭,倒了下去,倒在白狼身边,死了。
曾生把两只狼埋了,牵驴走出几步,回望,茅屋已消失不见,只隐约看见一个被乱草遮盖的狼穴洞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