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州虎

文摘   文化   2023-11-22 07:34   上海  

贞元十四年,大唐犹盛,距离安史之乱玄宗奔蜀已四十余年,距四镇之乱当今圣上被困奉天也已十年之久。

因此,虽南有江淮流民举事,北有长武城神策军哗变,东有明州镇将叛乱,西有吐蕃屡犯边关,但根据礼部为皇上拟的祭天祷文,这一年大唐仍然是四海承平,百姓安乐,盛世永昌。

这些自然与我辈升斗小民无关。如今我们只说那河南申州,出了一件奇事。

申州地处南北交界,正是秦岭之尾,淮水之源,虽不算富庶之地,倒也太平安闲。偏这一年,江淮一带从春至夏,大旱数月,秋冬之时,多地颗粒无存,朝廷救灾之粮久拨不下,流民四散,沿路冻饿之骨尽无人收。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寻苦命人。申州三面环山,流民北上逃难,必得翻山而过。谁知这山上忽然就起了虎患。

说来也怪,都说虎走深山,这申州地势浅平,山小树稀,一向没见过什么虎豹豺狼。腊月初,山中却突然群虎聚集,其行如风,其啸如雷,或走或坐,毫不避人。流民自然是不敢走了,只得在山脚勉强寻些树皮草籽充饥。

恰那一日,刺史赵大人派了一队押运人马往长安去,仪仗威严。队伍行至山腰,十几头猛虎冲出,官兵哪里抵挡得住,鬼哭狼嚎,狼奔豕突。但凡跑得慢些,十个中九个被咬得鲜血直流,剩下一个也吓掉半条命。

押运的五辆大车,二十口箱子,全被击得粉碎。箱子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散落一地。山下数百流民见官兵都跑了,冒死上山,哄抢一空。

刺史大人闻报大怒。当时因浙东明州叛乱,朝廷一时辨不清局势究竟如何,便派了王徵将军领五万大军驻守淮水北岸,以备不测。刺史大人知手下无能,于是紧急乘轿亲入军营向王将军求助。

王将军素来急公好义,勇武过人,听说恶虎伤人,当即拨出一营兵士,吩咐去找几个老猎户引导,在虎群出没之地多挖深坑,布下陷阱。

刺史大人忙说:“来找将军,打虎还在其次,主要是那几车物资被流民抢去,想请将军帮着抓……”

王将军一挥手,笑道:“几车东西能值什么!丢就丢了吧。流民居无定所,一哄而散,哪里还寻得着!”

刺史大人欲言又止:“可是……”

将军笑着安抚道:“我知道,那几车物资想必是刺史大人辛苦从外省调来救灾的。既然本就是为救灾,如今被流民拿去,又有何妨。大灾之下,不必拘泥常规事理。我这军中每日都省出些口粮拿去救济灾民,按理军粮岂可挪用,但将士们都无怨言,每人少吃几口也就是了。丢的东西定然是找不回来了,也不必找,大人若是担心朝中有人借此生事,到时我王徵替大人作证。如今捉虎要紧,万不可让恶虎伤了百姓。”

刺史大人闻言,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军令既下,陷阱两日便全都挖好,第三日就抓到了一头虎。老猎户看了大喜,这虎身形神采颇异,必是虎王。都说擒贼先擒王,抓到虎王,虎患就不愁不治。

闻听捉得虎王,王将军很是高兴,当即打马上山。刺史大人也十分得意,乘轿往看。

陷阱深可三丈,中有一虎,体形几乎比寻常老虎大上一倍,通身皮毛光亮,如被锦绣。陷阱里布了数根削尖的木桩,但这老虎却全没伤着半点,闭目蹲坐,意甚安闲。

刺史大人损失了几车金银,正气得肝疼,见虎王困于深坑,对着阱底啐了一口,骂道:“不知高低的畜生,官府的车队你也敢劫,今日落在我手上,看不把你剥皮剔骨,泡了虎骨酒!”

虎王不疾不徐,站了起来,仰头往上看。只这一眼,四周围观的士兵和猎户都吓得退了半步,连王徵都不觉心中一凛。刺史腿软筋麻,几乎半跪下去,连忙扶住旁边一棵老树,这才勉强站起来,起身时官袍呲啦被树根挂破一个大口子,乌纱帽也被树枝挂掉,打了个滚儿掉进坑里。

几个士兵看见刺史大人的狼狈样儿,忍不住笑出了声,被将军瞪了一眼,才赶紧憋住。

刺史恼羞成怒,连胆子也壮了三分,一手抱着树,一手指着老虎骂道:“畜生,你还敢耍威风!我看你威风到几时!”又转头叫人,“去拿矛,拿箭!给我杀了这……”

一语未了,虎王仰天一吼,声震山林,百兽觳觫,狂风骤起,山石滚落。阱边众人全都两腿瘫软,坐倒在地。王徵纵然久经沙场,也不由得拔剑拄地才站立得稳。刺史大人惊仆于地,一脚踏空,险些滑入陷阱,只得双手抱住老树树根,扑腾着往外爬,慌乱间脸磕在一块石头上,磕掉半颗门牙,痛得忙拿手去捂,这一捂,手一松,大叫一声,四仰八叉摔落阱底。

众人愕然。

虎王重新蹲坐回去,饶有兴致地看着掉落面前的餐点。

刺史大人屁滚尿流,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紧闭双眼装死,又偷偷眯起一条缝对着上面的王徵骨碌碌使眼色,用极低的哭腔喊:“将军救我!将军救我!”

王徵毕竟是杀伐果断之人,略定一定心神,便吩咐身后的士兵:“绳索!”

几个士兵闻令,立刻起身,取绳系树,垂入坑中。

刺史大人两手撑地,撅腚翘臀,一寸寸蹭到坑边,慢慢抓住绳子,看老虎没有扑上来的意思,忙挥手对上面喊:“拉我,快拉我!”

几个士兵合力向上拉绳子。噌噌噌,刺史刚离地三尺,虎王起身,伸出一只前爪,轻轻一搭,就把他扒拉了下来,然后自己又蹲坐回去。

刺史一碰到虎爪,就直接吓昏了过去。岸上士兵怎么也叫不醒他,又不敢太大声,怕惹怒了老虎。最后一个老猎户急中生智,对着刺史大人的脸撒了一泡尿下去,大人这才惊醒。王徵怕他又昏倒,让他把绳子系在腰间。

刺史哆哆嗦嗦半天才系好了绳子,士兵吭哧吭哧再次开始往上拉。眼看离阱口只不到一丈,虎王又不紧不慢走过来,伸出前爪,轻轻一拉,把他拽了下来,接着自己又蹲坐回去。

刺史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对着老虎痛哭流涕,叩头不已,连声痛悔自己不该冒犯大王,求大王饶命。

老虎却不看他,抬头望着王徵,忽然开口说:“饶他可以,将军可下来,我们谈谈。”

所有人都愣了,连刺史都停止了磕头。

王徵略想了想,走向坑边。士兵们忙拦住:“将军!”

将军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左手揽绳,右手持剑,军靴在坑壁上蹬了几下,稳稳落在阱底。虽说杀敌无数,如此近距离站在虎王面前,王徵也忍不住感叹,真乃一头威武猛兽。

王徵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暗暗握紧手中剑,神色坦然,开口道:“虎王适才要谈,那我们就来谈谈。你率群虎阻断流民求生之路,拦截官府救灾粮车,咬伤官兵,国法难容。我于这山中设下陷阱几十处,更有五万大军陈兵山下,你若吃了我和刺史,我军兵必围山绞杀,不出三日,你阖族都难逃一死。你若放我二人,承诺带虎群离开申州,不伤流民百姓,我王徵指天为誓,即日填平陷阱,群虎之罪既往不咎。”

虎王冷笑道:“原来刺史大人说我劫的是救灾粮车吗?”

刺史忙对虎王叩头道:“不敢不敢,小的不敢,是……是将军误会了。”

王徵觉察事有蹊跷,转身问刺史:“误会?”

刺史忙又对王徵叩头,自己掌嘴说:“不是将军误会,是下官没说清楚,大王们劫的是……是我派去长安的车队……”

王徵更觉奇怪:“江淮大旱,申州饿殍遍野,今年的赋税早就免了,哪里来的粮食,还运去长安?”

刺史嗫嚅良久,舌头都快打了结:“不……不是粮食,是……是些金银锭子,还有些绸缎布匹……”

王徵立刻明白过来,登时火冒三丈:“好你个赵氏老儿!申州百姓断粮半年,州府直说无钱无粮,朝廷救灾款项迟迟未到,官家粥棚都停了三个多月了,你倒有本事拿出五车金银布匹去长安贿赂上下!”说着,手中利剑一扬,落在刺史脖颈上。

刺史大人叩头流血不止,鼻涕眼泪都流到嘴里,哭着说:“将军息怒,下官也是,也是看救灾银两久未拨下,不忍百姓受难,心急如焚,这才想着派人去朝中打点一二,疏通关节……”

王徵气得一剑砍断刺史落在地上的乌纱帽,咬牙骂道:“老奸贼,你当我从军之人真就不知你们官场上那些猫腻吗?哪一回救灾款项,不是被你们层层盘剥!大灾之年,百姓冻饿而死,十室九空,你拿着五车金银去疏通关节,疏通的是什么关节?打点一二,是打点给哪个狗官?你心急如焚,急的是百姓,还是你没吃到手的银子?!”

刺史语塞,唯有叩头求饶。

虎王这时方才开口道:“将军既已知实情,也就不烦我多说。除了咬伤几个官兵,群虎并不曾伤百姓一人,更未害人性命。我闲居深山,此次率子弟前来,只是为拦截这五车赃物。将军仁人智勇,我自是佩服,但说句失礼的话,你们人类有些行径,实在是令我辈不齿。”

岸上众人闻言,一时愤恨,一时惭愧。

王徵长叹一声,良久,对虎王拱手深施一礼,道:“大王高义,王某替百姓谢过。赵贼行径,我必上书陛下弹劾,不除此贼,誓不罢休。然虎族虽行仁道,毕竟人兽有别,出入山林,恐惊吓百姓,还请大王带领群虎,回归仙山。”

虎王叹道:“将军久在军中,看来对朝堂实在是不甚了解。上书若有用,天下的贪官还会屡禁不止吗?出一个贪官,是皇帝一时被蒙蔽,满朝处处是贪官,皇帝难道处处都被瞒过?一官贪是人贪,众官贪便是国贪。将军以为那五车金银,只是送给臣子的吗?”

王徵闻言,忽觉手中利剑似有千斤重,持剑之手沉沉垂了下来。

虎王笑笑:“将军不必丧气,人不罚之,我代天罚。”说着,一掌掴向刺史。

刺史惨叫一声,半边面皮已被揭下。岸上众人见了都连连叫好,犹恨恨不已。

虎王对没了半张脸的刺史说:“你回去好好做官,约束治下大小官吏,再有不仁不正之事,我便派三五只猫儿去你家中巡视一回。”

刺史忍痛伏地叩头接旨。

虎王起身,对将军略一点首,忽腾空跃起五六丈,长啸而隐。

自是,申州无虎。

二毛看见
我站在天桥上看你,人间熙攘,这世界好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