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文摘   2024-09-27 00:12   湖南  

老房子

吕丹霞

怎么也没想到,我家的老房子被列入棚户改造当中,不久的将来,以凤凰城命名的滨水生态新城将在这里拔地而起。当我陪同拆迁办的人,气喘吁吁爬上了老街后面的花果山间,伫立凝神于风雨飘摇的老宅前,往事历历在目,鲜活如初,宛如翻阅一本爱不释手、久违了的连环画。

空宅有些时日,屋内布满了灰尘,一只蜘蛛在房梁上攀爬,仿佛还在打扫最后的战场。母亲日渐瘦小的身影,迟缓地在七零八落的房子里倒腾、磨叽,早已不见了当年颀长、丰盈,动作敏捷的身影。此刻她恨不得将缺胳膊少腿的旧家具都清理带走,我提醒她说,带到哪儿也是一堆柴火!我情不自禁打开了立柜:松落的门页里,还遗留我启蒙时的毛笔涂鸦:生前三日冷。也许短衣少穿,冻怕了,随着生日的临近,气候骤降,诚恐多于喜悦。

踩着窄窄的木梯,爬上了楼,几只图书木箱子空空如也。父亲去世时,满满的二三箱图书,都被前来悼念的亲友们一扫而光,那可是我童年的精神财富啊!对母亲来说,楼顶上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口没有油漆过的棺材。那是父亲在世时一同打制的,父亲早就走了,这口棺材一搁都近30年了。

老房子,红砖黛瓦,如普通农舍。红砖是一担担挑上来的,青石基是一块块垒上来的,阶坪是一担担填出来的,后竹院尽管只有巴掌大,那是一锄锄从高圹挖出来的。

普通小宅也离不开乡亲们的援助。每当村干部来小城里开会,日落时分,他们从县招待所翻过山岭,寻到了宅基处,一个个伸出援助之手,将那些大块青石抬上弯曲陡仄的山道,忙完了,水也不喝一口,拍拍手就消失在月色中。

母亲曾经是童养媳,因为奶奶将父亲在部队攒下的,为她升学念初中的津贴,买了一头牛,一气之下,这才跑出去参加了工作。那些年我也是耳濡目染听了她的忆苦思甜,每次去外婆家而路过奶奶家时,也怀着深仇大恨似的,三过家门而不入。却因为盖房来的都是老家的宗亲,五爷还因为我们的挖沙船被搁浅河心,顶着凛冽寒风,跳入砭人肌骨的水中……那种果敢无畏如同铁人王进喜跳进了冰冻的油井里……从那时起,我对宗亲的态度彻底转变。

作为新社会的新女性,母亲工作后就提出与父亲离婚,只是离了又结,不再处以童养媳的身份,对父亲当仁不让,因而争吵了一辈子,却在自建房上异常的默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父母之所以节衣缩食,下狠心建房,就因我们兄弟中午在玩耍时争抢一个公共自来水龙头,吵嚷不休,将午睡的单位领导惊醒,给我们训斥了一通不说,还危言耸听。是可忍,孰不可忍,私自建房是逼出来的,不过也远离指责,六根清净,还可以种菜喂猪,如同采掬东篱,田野牧歌。

若干年后,新街从另一端崛起,亲友们开始替我们惋惜了,说父亲缺少远见,没有经济头脑,如果能紧随着城镇规划的步子,将房子建到新街,房价水涨船高,那子孙后代就会用之不竭、享之不尽了。

老街的房子非但没有升值,房前屋后的树木参天蔽日,狂风一到,一个个俯下身子,虬枝杪尖,张牙舞爪,像一只只巨型铁帚,往瓦檐上横扫一气。捡瓦、维修、修理树枝,特别是近些年没人居住,母亲觉得花上这笔钱够冤枉的,一门心思要将房子出售。一个商人将购买价砍到了28,就在签署协议之时,母亲想起了自己的那口棺木没处安置,意欲搁些时日。买方却不愿代为保管,怕她懒着不移,限定的日子一过,就悔约。结果买卖不成,懊悔不已。

从后街小巷插上山去,拐过塘渡口窑址的石碑,再走上一百来米的羊肠小道,就是我花果山的家。龙窑是宋代的,窑体纵长,如一条龙坡蜿蜒而上。陶瓷瓦砾堆积如山,有早前弃落的,也有挖防空洞时刨出来的。在深挖洞、广积粮的日子里,我却积了不少古董。然而,搬家时一夜散尽,再无复来。

花果山上,以橘树为主,树下又栽种萝卜。我第一次随父亲上山相地,前一晚才下了一场雪,山上银装素裹。举目远眺,天已放晴。父亲说,雪后的萝卜胜过参。他挑选了一个茎大叶茂的,拔出来,去泥削皮,招待一同上山的人。我咬一口,水汪汪的,清脆甘甜,透心的爽。

我们那一块橘地,一同批了3户,父亲挑选了东头的这块,面街观水,看得最远。东可眺夫夷河水从马鞍山迤逦过来,飘逸西去,至梅子院的白崖峭壁处,拐了个弯,便展开双臂,将下游一烟渚揽入怀中。澄清的河湾像一枚绿宝石镶嵌在白崖之下,时而水雾缭绕,时而纯净空明,又时而在阳光下闪着碎银的光亮,朝暮之间,晦明莫测。对面河岸上绵延成片空阔的绿地,说是绿,其实还有成片的黄,成片的紫,成片的赤。尤其是那金黄最惹眼:秋天,稻菽千层,灿灿金黄浪至远岭,云霞飘落其间;河面上,一片白帆从河湾处兀现,宛如白云从天而降。后来,白帆被机船所代替,突突突的,声波从空旷处悠悠传来,睡梦中还以为漂泊于船舱里呢。春天,随着春姑娘袅娜的脚步、迷人的气息,对岸金黄的油菜花开遍了河谷、山岭,农夫们披蓑荷锄走在田埂上,燕子低飞,帆船咿呀,一幅春之画卷徐徐展开,让你赏心悦目。

看成片的白,得绕到檐后的山坡处。那里有几只梨树,春风一吹,花开无数;摇曳一下,缤纷漫天。陶醉其间,感觉在十里花海间荡漾似的。

摘猪草,扯春笋,取蘑菇,山岭野坡如同自家的。丰草绿缛,佳木葱茏。吃鸡蛋算是打牙祭了,父亲有意在门前山坡上栽下两株香椿树,每当有客人来时,就将带铁钩的长竹杆,伸向斑驳的树杪间,兴奋得像是连云彩也扯下了一块似的。菜没出锅,浓郁的香味就撩拨起我的味蕾来,如同山珍海味,恨不得大快朵颐。

女儿霁虹出生那年,外公还从乡下扛来了一棵桂花树苗栽下,以此纪念。梧桐树长得格外的快,几年里遮天蔽日,如一把巨伞,给炎夏的过道、阶台、窗户筛下一片阴凉。一个卖酒的老汉,每当夏日响午经过这里时,见林木葱郁,花果飘香,宛如闯进了世外桃源,歇下来就不想走了。先站着观棋,后来亲自博弈,日薄西山,酒没卖出半瓢,临走时非但不懊恼,而且那神态像个黄泥岗上的梁山泊好汉,醉获了杨志,唱着俚歌,兴致勃勃、飘飘若仙似地消失在山脚下。

阶院又是过道,一株刺槐,哨兵般笔直立在道口。有个偷自行车的,走夜路以为撞见了鬼,在漆黑的夜里是这株刺槐拽破了他的衣服。他吓得魂不附体,弃了单车没命地逃窜。二个弟弟正忙乎着在家中拼装单车,以贴补家用,听得声响,走出来一看,是一辆崭新的“凤凰”搁在道口。为了核实这辆车是否属自家组装的,俩人将领来的单车零件逐一清理,次日起床时又核对了一遍,确实是赃货,这才决定将这个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送至派出所。

1987年,父亲在老房子旁又加了一弄,总算圆了大庇三个儿子有房住、俱欢颜的心愿,可人却累倒了。走进曾经的新房,依稀可见大红的喜字,金箔红纸在光阴的侵蚀下褪了颜色。那一年,我考上了成人高校,女儿她妈师专毕业,因是媒妁之言,亲事定下时我与她未曾谋面。母亲说长得像观音,那是她的审美观,不代表我,因而我对这桩婚事开始没放到心上去,如果不是父亲催促,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无奈那个秋日,我从学校匆匆请假回来,洞房已经布置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我还穿着退役时改装的水兵服。次日接亲的路上,我仍没有当新郎官的感觉,凝视伴郎二弟,只见他身着呢子中山装,看上去神气又时尚,我说又不是你结婚,干嘛穿得比我洋气!令他脱下来与我互换。可我比他高过一头,穿起他的衣服捉襟见肘,像去演喜剧小品、滑稽剧。不过,对从未穿过高档料子的我来说,这才找到了做新人的感觉。

完婚后,我匆匆赶赴学校,大弟踏着晨光来送行,我感动之余,又觉得他多余,便婉拒道:回去吧!兄弟不必多礼,有你嫂子送行就行了!大弟盯着我身上的呢子服,目不转睛的,欲言又止。最后,腼颜豁出来,斗胆儿道:哥,你穿我的衣服不合适!

拆迁这段时间,朦胧中我不时见一个人,蹒跚着从远处走过来,近前才看清是父亲!父亲过去每天都比我起得早、睡得晚,也许睡眠不足,眼袋耷拉着小鱼泡。他将新添的一弄房盖好了,却再次脑梗塞,半身不遂。我见他一步一步扶着墙根,走着走着就老去了。他腿脚不灵,迈上前脚,提不起后跟,却每天在阳台上垫步行走,缓慢艰难。我那不到两岁的女儿,调皮地尾随其后,也亦步亦趋,调皮模仿他举步维艰的样子,还不时趁其不备,抢夺他的拐杖,任凭他软泡硬磨,故意不还他,与他僵持在阶窗前……我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待睁开眼时,父亲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原来是个梦!母亲说,你父亲还舍不得老房子!于是,她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上几炷香,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唠唠地像在宽慰他,说这次搬迁是好事儿,政府让我们过神仙日子去了,当初那些说你缺少远见的人,他们才鼠目寸光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你不选择新街建宅,那是明智的决策啊!

母亲从不打牌,她的爱好就是班后忙乎房前屋后的菜地。

我喜欢邻居院前的芭蕉林、月季花;还有秋天橘子红时,满山绿林橘红闪耀,像星星点灯。有一年,我从农科所带回了几根慈竹,栽在后院里。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想象雨后春笋,那一丛竹子长上云霄,竹叶张开像喷泉,又像硕大的灵芝,或一把巨伞。几年后,我回去一看,慈竹非但没有长成我希望的那样,却在海陆空的侵袭下,光秃凋零,体无完肤,竹梢上残存的叶子耷拉着,像在唉声叹气。父亲虽走了,母亲却舍不得离开老房子,独自留守,养些鸡鸭,看去一片凋零,却硬说是蓬莱仙阁。

邻里的老宅,卖的卖,租的租,假如不是应拆迁人员之约,前来勘测、评估,儿时的伙伴也不会齐聚。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弹指一挥间,昔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发小,如今伛偻提携,苍颜白发,有的还拄起了拐杖。然而,一个个精神抖擞,脸上绽放了如花的笑靥,仿佛又回到当年春节喜庆热闹的气氛里。当然,来的是当年的寒酸子弟,最有钱的卖房走了。记得除夕之夜,我们是以燃放烟花和鞭炮来衡量财富,哪家放的是烟花,哪家放的持久,哪家就最大气富有,也最神气有光彩的。最西头的税务所长家最爱面子,放的鞭炮最长,而且还燃放烟花,在我们眼里就是个地主土豪。更让人羡慕的,他不屑于老房子,以3万元卖了,迁往了大城市,过着让我们望尘莫及的生活。我家每年除夕放的是鞭炮,噼哩拍啦透着寒酸,偃旗息鼓之后,仍听得隔壁炮竹震耳,火树银花,映红了夜空,以至于让我眼红得连年夜饭也吃得没滋没味的。老房子风雨飘摇至今,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一夜成了风水宝地,让那些开发者们三番五次光顾起寒舍,我们也好像大富大贵起来了,儿时的伙伴,像阴霾的天空突然撕开了一道光芒,怎么不笑逐颜开?也生怕拆迁时高奖连责,让自己的怠慢影响了大家。家里有公务员的,还当作政治任务,不签约不上岗。

我家是瓦房,青瓦中还夹杂几片透亮的玻璃瓦,寂静之夜睡在楼顶上,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洒下来,那种感觉如梦如幻。然而,不管我如何描绘,拆迁的人声称楼顶高度没有达到标准,就不能算作楼房。尽管是按平房评估,有些遗憾,与母亲白菜价卖出去,算是够幸运的,人要知足常乐。母亲从没得过这么多的钱,在合同书上签字时,手儿颤抖,望着眼前的阿拉伯数字,数也数不清楚,不停地问几个零呀?对方也很耐心,说老人家你别着急,慢慢儿数,数清楚了再签……

然而,签了字不几天她就后悔莫及,补偿款还没领到,售楼的,还有那个让她没个消停的孙子,将她悠闲的生活弄得一地鸡毛。俊男美女穷追不舍,她被带去看商品房,耄耋之年,还终于被说服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口口声声要买新房子其实是为了那个孙子!

孙子是大弟的儿子,听得奶奶有钱了,找上门来,他不要房子却叫她拿钱出来买电脑和手机。他上了各家网吧的黑名单,怪罪于她,叫她以功补过。她知道孙子上网成瘾,书也没心思读了,眼看成了混世魔王,任凭他胡搅蛮缠,就是无动于衷。孙子见她不依,便翻箱倒柜,听说他爸爸来了,吓得拨腿就跑,不顾一切地将她冲撞在地。

她被送进了医院,说是腰病复发,见了孙子来,更是呻吟不止,做痛不欲生状。骨伤科老医师匆匆赶来,伸展五指,在其脊背摁压。该痛的不痛,不该痛的哇哇直嚷,医生也糊涂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知道她这是故意做给孙子看的,想吓唬吓唬他。我也配合她这一出,装着天就要塌下来似的。见孙子悻然离去,她才狡黠地对我说:我想通了,不给孙子买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说是嘛!钱留给自己养老多贵气,儿孙自有儿孙福!

那段时日,我去了好几趟老房子,每一次都会由衷地生出一种难舍的惜别之情。我情不自禁地走近它,如抚摸老去亲人的骨头筋脉。脱落了的老墙,让我想起举烛刷白的夜/蜘蛛荡着秋千,在梦幻般的时空里穿越/空中的那片秋叶,还在起舞,翻飞,落到了窗台,成了我的书签……  

母亲没有等到凤凰新城建成的那天就走了,她曾经工作过的标志性老建筑——肉司一门市部复制移向了街旁滨水边。花果山上的老宅子像尘埃般消失在风里。新城美丽繁华,富丽堂皇的商业门楼鳞次栉比。那天,我在新酒店临窗而坐,宛如置身在上海的南京路、成都的春熙街,苍海桑田,耳目一新,唯有夫夷河水散发着古朴的气息。在冬日的暖阳里,静望着那栋老建筑,焙一壶淡淡的怀旧茶,却难以将夕阳里那一缕缕情丝释放……

只有大地上苍凉的风/和我一起/将它找来找去/在梦里……


作者简介:吕丹霞,生于1962年9月28日,湖南邵阳县人,中共党员,经济师,1979年服役,先后在县人行市工行工作。著有散文集《记忆中的孤帆远影》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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