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岁月‖ 药王菩萨

文摘   2024-10-07 00:06   湖南  

药 王 菩 萨

 一,当“官”了

     很多人不知道,我曾有个奇怪的绰号:“药王菩萨”。当然,我未有孙思邈药王的传承和功德,也并非西毒欧阳锋大侠的邪恶。我的“药功”跟他们都不搭边。可我这个称呼来得也不容易。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双季稻普遍推广。由于早、中、晚稻和各自的秧田生长期相互并存,使得水稻病虫害有了连续不断的寄生主和完整食物链,因而迅速爆发成灾。稻纵卷叶螟、稻包虫、二化螟、三化螟,浮尘子、稻飞虱、稻瘟病、纹枯病……。每一种病虫害,都能让水稻严重减产甚至失收。

     要命的是,缺乏有效的农药。那时可怜巴巴的几种农药,名字念起来像老人们口里的三字经:西力生、赛立散、滴滴涕、六六六。其中西力生和赛立散只能作种子防病消毒处理,滴滴涕只能杀叶面幼龄青虫。六六六粉倒是有很好的杀虫效果,但供应量有限,远远不能满足需要。

     那些年,原本丰收在望的稻田,经常发生惨不忍睹的景象:卷叶螟把成片稻田弄的一片枯败、稻飞虱让即将成熟的稻子倒伏霉烂、三化螟使得正分蘖的禾苗一团团枯死……

     水稻植保工作成为田间管理的重中之重。

     急需一个专职钻研病虫害,能迅速独当一面的技术员。

     胡子队长主持的队委会议决定,成立一个四人植保组,由我任组长,兼植保技术员。

     我有点乐,我喜欢钻究技术。嗯,还当“官”了!这官有多大?算了算,该有十七品吧?十七品芝麻官?不,十七品芥籽官!多年后上小学一年级的小侄女骄傲地告诉我:当干部了。我问:当个什么?侄女想了一阵,说:收本子的(小组长吧)!我夸她:不错,跟伯伯当年的植保组长差不多大!

     从此,我潜心研究植保,在“十七品芥籽官”任上一干九年!

     我是个称职的技术员,很自诩。

     压縮式喷雾器和手摇喷粉器,我摆弄的得心应手。休息时间我都给组员们修理机子,家务事全抛给妻子。

     我用加大喷头咽喉、组合双喷头等创新,改良了喷雾喷头,极大地改善了药液雾化质量,提高了工作效率。

     田间操作喷粉器是技术要求很高,且非常吃力的活,能喷得又快又好的人少之又少!而我则有特技,不仅喷的极均匀,每亩喷粉量误差不会超过50克!

     识别各种病虫害,了解它们的繁衍规律,才是最重要的。多年来我一直攻读农技书籍,每晚必挑灯夜读。那时没有电灯,连煤油都买不起。于是去碾米厂,偷偷央求开碾米机的美芳哥给点柴油。柴油灯昏暗,看书得靠的很近。但柴油油烟特大,很快就把脸熏的黢黑。上床睡觉,妻子满脸嫌弃:也不洗洗,尽油烟味!

     理论知识了然于心。再在实践中观察,摸索,实验,不放过任何疑难。

      别人分不清纹枯病和小球菌核病,我一眼就能辨认。别人找不到针尖大小的卷叶螟卵块,我翻开稻叶就能发现。

     一天,我见到一种漂亮的菱形卵块,20多个小卵整齐排列着。这是什么呢?书上也找不到答案。我把整株稻苗挖回家,用个大盆栽在阳台上。几天后,橘红色的卵块孵化出一只只小瓢虫。竟然是有名的七星瓢虫!

     卷叶螟虫龄转化时间,三化螟钻食过程,等等,都是从阳台水稻盆景上观察得到的数据。

     轻车熟路,我很快掌握了农作物全套植保技术。

     连续九年详尽的植保日记,记录着我们的艰辛和成绩,记录着我们的成功经验和失误教训。

     几十年之后的人们读到我这篇文章,可能不屑一顾:就防治稻田害虫,多大的事?一通药水打下去,OK!说的没错。但那是后来时代进步了,有了高效且长效的农药,打药早几天晚几天都没事。而当年的低效短效农药,必须准确地,在虫子孵化期抵抗力最弱的二三天内杀死。否则就抓瞎了!

     搞植保,为农作物保驾护航,是我十几年务农生涯中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一笔。也真的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二,那一碗“辣椒汤”

     我们家乡俗哩,把非常艰难的事比喻成“喝辣椒汤”。比如“埋了没死”的活——在深深的地下简易坑道里挖煤;比如“死了没埋”的活——驾船在急流中谋生。打农药也是。

     整个水稻生育期,植保组都是四个人一起,脱离大部队。这种长期的离群作业使人感到寂寞和枯燥。

     整天背着沉重的药水筒,在泥水里行走,非常吃力。

     不管天气多热,都必须捂着双层口罩,穿长衣长裤,难受极了。身上的疹子一层层一堆堆。脚丫都溃烂发炎,又痒又痛。

     尤其是身体长期接触剧毒农药,肯定会留下损害健康的隐患。

     所以,没几个人愿意打农药,我的组员走马灯似的更换着。到后来,基本固定下来的,是用石、牛保和端保三个能吃苦耐劳,老实听话的人。

     并非所有人都吃苦耐劳。胡子队长常无奈感慨:“唱歌的人不做事,做事的人不唱歌。”这个“唱歌”并非真唱歌,前半句是讥讽,后半句是褒扬。

     我不怕吃苦,也无睱顾及自己的健康。只谨小慎微地防范可能的失误。我知道,哪怕微小的失误,也会让生产队蒙受很大的损失。

     1973年6月中旬,我预测到第二代稻纵卷叶螟将在20日前后爆发。于是带着组员们加班加点,从18日开始喷洒农药,滴滴涕配乐果。22日下午擦黑时,在麦园湾最后完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刚刚回到家,原本好好的大晴天,突然乌云密布,继而倾盆大雨!我长叹一声:麦园湾那最后喷洒的十几亩田,明天得重喷了。

     不料当晚噩梦,梦里有人朝我腰部狠狠踢了一脚!我惊醒,右肾区剧烈疼痛,忍不住大声呻吟。妻子赶忙起床叫母亲。母亲立即唤醒两个弟弟,扎好竹椅,亮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七公里,把我抬到金称市公社医院。陈功伟医生的诊断结论是:长期高温劳累,导致尿路感染,引发急性肾盂肾炎。看着我痛苦的样子,陈医生一边开处方,一边征求我的意见:很痛是吧?能忍住吗?我虚弱地央求:痛不过了,给我杜冷丁吧!

     一支杜冷丁,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醒过来,不能出院。惦记着麦园湾那十几亩田,心急如焚!

     第三天下午,我不顾医生劝阻,坚持出了院。未进家门,先去麦园湾田里查看。果然不出所料,虫子进入二龄,开始卷叶。别看一株苗只卷一片叶子,那可是剑叶(最后一片叶子)!稻穗扬花结籽,所需养分的80%来自剑叶。“明天必须补救。滴滴涕不行了,幸好还有一点六六六粉!”

     翌日清晨,空高气爽万里无云。好天!我从生产队仓库提出仅有的二十几斤六六六粉。一直宝贝般留着不敢用,预备着应急的。现在就是应急了!

     我稳稳摇动喷粉器手柄,风扇“嗡嗡”的柔和呤唱中,米黄色的粉霧从喷杆均匀喷出,涌进茂盛的禾苗中。我尚未康复,步伐虚飘。但必须亲自动手,别人操作不放心。

    半上午,最后一坵田结束,药粉也刚好喷完。我喷的相当精准。

     正要迈上田埂,忽听到异样的声响!四处张望,不禁大惊失色:夫夷河彼岸,高耸的金子岭不见了!惊怵间,狂风裹挟着暴雨瞬间吞没了整个世界。

     我抱着喷粉器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任凭风吹雨打。看着刚喷的药粉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号啕大哭……

     晚稻中耕后,在上级督促下,男劳动力一队队西去,奔赴新宁县麻林大圳工程工地。生产队只留下三个人:队长、保管员和植保技术员。

     好生羡慕他们啊!去参与那热火朝天的战斗,去看看不同的世界。而且,每天半斤米的生活补助,也很诱人的。

     晚稻灌浆期,最后一波凶恶的害虫稻飞虱达到了治杀指数。120多亩晚稻,就我一个人,只能喷药粉才能勉强胜任。好在生产队还存有二百多斤国产易家湾六六六粉,每亩喷二斤,特效!那二百多斤六六六粉本来是上面分下的“指标”,“点蔸”防治三化螟的专属。把黄土晒干碾细过筛,拌六六六粉,一小撮一小撮点在禾苗蔸上。全队几十个劳动力,花费好几天时间,才能完成。这是当时认为防治三化螟唯一的办法。但我发现了用乐果喷药防治的新办法,效果更好,还节省了几百个劳动日。省下的六六六粉正好用于稻飞虱。这是我引以为豪的创新!我这个创新被迅速广泛推广。

     一个人的植保战斗开始了。起早贪黑地玩命干,每天能喷25亩。第五天下午,天黑了,还有五六亩田没喷完。“干脆今晚完成,要抢时间,恐怕又要变天下雨。”

     微弱的夜色中,我利用脚尖触碰稻株的感知,顺着稻行慢慢前行。到田埂,右转三步,左转五步。向东时,瞄着远处金子岭黝黑的影子。向西时,对准陈家山朦胧的山顶。

     快半夜了,还有一坵田没喷。感到很疲倦,心跳加速,头昏。是累了?饿了?是不是农药中毒?

     爬上田埂,想坐下休息一会。不留神一个趔趄,栽倒在田埂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田埂上的草已上露水,冰凉冰凉。摇晃着站起身,头晕晕的,浑身颤抖,回吧!

     家的方向,一点亮光,慢慢飘过来,越来越近。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是妻子,来寻我了。

 三,遇贵人

     转眼到了1974年,又是6月,稻纵卷叶螟爆发期。我们正在夫夷河边的大田喷洒作业。四五个干部模样的人沿河而上,在田间走走停停。可能被我们的改装喷头超大喷雾量吸引,来到我们身边。其中一个是公社驻村干部吕中和同志。

     领导们好!我客气地打招呼。

     吕同志指着一个儒雅的人给我介绍:

“这是县农业局康专家!”一听到是专家,我立马来了劲。我有好多疑难未解呢!

     康专家却先开口问我:“你们打药治什么病虫害?”

     “稻纵卷叶螟爆发了。”

     “你怎么知道?”

     “预测,我们自己预测的。”

     “ 你们自己?如何预测?”

     “ 观察啊。观察到飞蛾盛飞时间,往后推七天。再通过计算卵块孵化百分比,参照目前气温和第一代发生时日就能计算出来了。”

     康专家显然很是兴奋,他一连串问了我很多有关病虫害的问题,我对答如流。

     康专家转向吕同志,激动地说“老吕啊,走了这么多地方,第一次在基层遇到如此有专业知识的后生。你们支部了解吗?”又对我说:“如果县里有学习机会,你愿意参加不?”

     那还用说吗?喜死了!可是,于我,天方夜谭而已。

     康专家问了我的名字,笑着朝吕同志摆摆手:走,老吕,我们去支部!

     七月的一天,大队陈青云支书找到我,让我立即准备,赴县参加半年的农技培训班学习!

     我一时大脑没转过弯子,懵懵地问:“我?行吗?”潜意识里,是奴性,认可了“可教育好的子女”的卑微。

     “去吧,支部会议决议的。两天后,红石峡山,县农校报到。带上衣服被褥就行。不用交生活费。”

     想起了儒雅的康专家,想起了和善的吕同志,上天让我遇到您们!恩大如山!感谢支部,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能给我如此良机,实属不易!

     到了培训班,才知道,这是为生产大队培养技术人才。学习内容以农作物植保为主,兼学种植管理技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我不偷懒,很勤奋。期末结业考试,获得唯一的满分成绩。

     翌年春,我被任命为大队农业技术员。

     我的生活,翻开了暂新的一页。

     走在生机盎然的田野里,遥望着金子岭顶上喷薄而出的朝阳,情不自禁呼喊:“Восходсолнца: рассвет,Ypa!(俄语:太阳升起来了,乌拉)”

    “药王菩萨”的绰号,谐谑地被叫开了。

作者简介:陈子华,网名:与山水同乐,邵阳县金称市镇人,生于1948年冬。中学高级英语教师,金称市镇中学校长。爱好文学、摄影、花卉、养蜂。退休后在湘南各地转地养蜂,撰文写诗,聊以自慰。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总编:唐白甫

主编、审稿: 陆秀 唐建伟

责任编辑: 唐花阶 刘云雨 刘云洲 陈校刚 丁华

副主编:  罗东成 刘慧球 杨国安李婷 廖大秋 易小群 唐运亮 刘青龙 刘肆梁 陈晓蓉 银红梅 果实 刘长军

投稿邮箱1058105799@qq.com 

湘楚山地文学
旨在为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展示才华的平台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