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外馆及民国初年对外蒙的贸易
程双科
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二九年,我作为一个青年商人,曾先后两度到外蒙做买卖,共十多年。下面是几段拉杂的回忆,可能挂一漏万,只作为一点零星材料,以备参考。
一、外馆的由来
北京安定门外偏西北,距城约四、五华里,就是著名的外馆所在地。外馆原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它的西边就是古迹东、西黄寺,传说是大辽肖天佐望皇帝的地方,当时有九九八十一间楼台殿阁,后来成为文物名胜之地。当年,去内蒙古和外蒙古的商家,大多数都把总号设在外馆。北京各行业的外勤售货员以及内地其他各省的跑外的推销员,都到外馆推销可以远销口北的、适合蒙古人需用的物品。所谓"口",指的是张家口,也叫东口,另外绥远的呼和浩特,当时叫归化,则称西口。张家口和归化城是内地人跑外蒙买卖的两个枢纽城市。不过西口主要是"山西帮"使用的,这都是早在清朝开始的。"山西帮"在"京帮"之前,就已经打通了跑外蒙买卖的路。
清末民初的外蒙古不仅地旷人稀,而且经济落后,任何工厂也没有,一切人民生活用品、佛前的供品,以至佛像的本身,俗话说"上至绸缎,下至葱蒜",全是由内地供应的。"京帮"商家的总号设在外馆,而都在张家口设分号,运往外蒙的货物,都在张家口集聚、分类、包装、起运。那时去外蒙既无铁路又无公路,中间还横隔一片大沙漠,叫做"瀚海",运输完全依靠骆驼驮子。货物在张家口装入木板箱或荆条筐,经过仔细捆扎之后,雇用蒙古人拉骆驼,一步一步地走向外蒙的首府库伦(即今乌兰巴托)。库伦是内地货物到达外蒙的第一站;再从库伦转运外路各支号(主要是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地)。从张家口到库伦的行程约有两千七百到三千华里,一般需走三十天左右,遇有急件货,包程赶运(即规定时间,误期处罚),则可以缩短到十六到十八天到达。
外馆各商家总号,一方面是洽谈各项贸易的办公处,同时也是招募培训学徒的地方。学徒要先在外馆学会买卖人的规矩,了解跑外蒙的生活情况和营业轮廓。掌柜的认为有出息的,从外馆总号调到张家口分号,作进一步深造。在张家口要学蒙古话,熟悉蒙古的风俗习惯,认清各种货物的品质价格。这一段专业训练有了初步成绩,派往库伦实习一个时期之后,才成为正式商人。外蒙古处处都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年中大半时间都是冰天雪地的酷寒气候。因此初去口外的青年实习商徒,都由商号代为置备一套防寒的衣服鞋帽,这笔花费,作为借支,一旦学成出徒,有了个人收入,再分期扣还。
由北京外馆派往外蒙古的人,在库伦、乌里亚苏台、科布多三个城市设有支号(座庄)。在库伦西北,叫做西外路;在库伦东南,称东外路。西外路较远,须二、三年才能回京一次;东外路较近,可以一、二年回京一次。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跑单帮的,他们卖完货,又买些外蒙的土产,当年返回张家口。这部分人一般都是一年一趟,在当地没有座庄,成本也是比较小的。在外蒙北部,还有一个著名的商业点,叫卡克图,是清朝皇帝康熙"扫北"到过的地方,是在他的指示之下才加以扩建的。直到一九二九年我离开外蒙时,那里还有规模很大的关帝庙和吕祖庙,这在只有清一色佛教寺院的外蒙古,是一个特点。卡克图的内地商人主要是"山西帮";有一部分是天津商人,他们不属于来自外馆的商家。
二、货物、货币、税制、利润
外馆经办的出口货物品种,可以说无所不有,一般大路货有:砖茶、生烟、斜纹布、牛皮靴、毡帽、铁器、酒类、糕点等。这些物品绝大部分都在张家口采办。从外蒙回运到张家口的货物,主要是驼毛、羊毛、粗细皮货、贵重药材、土法开采的黄金、眼镜石等。那时外蒙古全部人口不足一百万(清初规定,每家除留一蓄发男丁外,所有男丁统统去当喇嘛;留发的男丁在家,管屠宰牛羊工作,而喇嘛是不能娶妻和屠宰牲畜的。这是人口递减的主要原因),而牛羊成群,遍山遍野。经过驯养的马匹也很多。由于人少地大,一些自然物产,也相对的十分丰富。每当天暖草高季节,总有大群的牛羊,被一拨一拨地赶回张家口和归化城来。过去北京人喜吃的膘肥肉嫩的西口大羊,就是从外蒙古远路赶来的。
那时在外蒙古作买卖,一部分是以物易物,一部分是货币交换。一九二四年前,外蒙古的货币是旧俄国发行的羌帖。初期,羌帖一元,到北京约换现洋二角;其后,随着白俄的失败,羌币连续贬值,由每元只换现洋几分,终至无人使用。一九二四年后,外蒙古成立了新政府,这时蒙古新政府发行银元与钞票两种,银元重五钱,纸币有一元、三元、五元、十元四种。那时,内地用的现洋和蒙古的钞票、银元同价流通使用。
到外蒙作买卖,往返共交两次税,从内地到库伦交纳一次货物进口税;往张家口回运货物,出境时又交纳一次出境皮毛税。一般税率都很低。直到外蒙古新政府成立,税率才逐次加重,限制与排斥也逐渐加强,终至贸易无法继续。
当时外蒙人民的生活必需品,对中国内地的依赖性很大,因而中国去外蒙经商的也有严重的剥削,赚着不合理的利润。货物到了外蒙,在"以物易物"中占一次便宜:回到张家口高价脱手,又赚一次钱。例如:砖茶两块可以换回羊毛一百斤,一百斤羊毛在张家口可以卖到十六到二十元现洋;如果是驼毛,一百斤可卖四十到五十元。整批换回的各种皮货,当时市价是:绵羊皮二到三元一张:山羊皮一元五角到两元;狼皮五到八元;狐狸皮六到十元。药材中,锯的鹿茸每斤二十到三十元,打下来的鹿茸比锯的价高两倍,羚羊角每斤六百到八百元;麝香每斤七百到一千元。以那时的物价和币值说,这都可以称作贵重商品。而且货物一到张家口,马上可以出手,早有天津的一些外商洋行等着收购。一九二三年,接近外蒙边境的一个名叫唐努乌梁海的区域,细毛灰鼠皮大丰收,用一块米芯的砖茶可以换回灰鼠皮二十张,洋行的收购价格是每张一点到两元,利润等于成本的十倍。由于这种重利盘剥,使很多蒙古不得不向外馆商人进行赊欠,成为商家的债务人。多数人都能按约定日期,交出须交的皮毛数量或流通货币。遇到灾害,牲畜死亡很多,无力如期偿还,外馆为了拉主顾,放长线,也允许延期。外蒙的黄金矿那时私人可以自由开采,因此也可用内地货物换回黄金。由于提炼不纯,在北京只按六七成论价。
三、外馆的起落
一九一七年我去外蒙,初期几年里,正是外馆生意兴隆时期。仅在库伦一处,就有内地商户近五百家,常驻商人达四千来人(其中有四分之一来自山西,四分之三是属于外馆派遣的)。在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还各有一些常驻商人。那时住在外路的商人,以分支号为中心,每家有羊群七千只到一万只,还各有马四百到五百匹,牛二百到四百头,骆驼五十到六十只(一般中等蒙古牧民不过有羊六十只到一百只,马十匹到二十匹,还有奶牛十五头到二十头。绝大部分的马牛羊都在官僚、大富户和喇嘛庙的控制之下,一般贫苦牧民是担任放牧的劳动力)。外馆商人养的这些牛、羊、骆驼、马除供自己食用外,一部分在当地出售,一部分赶到西口,再由西口赶来内地。前面提到的西口大羊,其主要来源就是这些自养的。
马匹是外蒙的主要交通工具,剩余的马匹,也是作为进口货物,运回内地。在库伦北面有一块面积很大的平原,我们这些跑外蒙的商人,又利用这片土地,种了一些蔬菜和粮食(主要是青稞和大麦)。那时北京政府在外蒙各大城市都派有官员,并且驻着军队(库伦是一个团,其余各地至少是一个连)。这些官兵都是汉人。因此,外馆商人在外蒙古,尽管地冻天寒,都是心满意足,"乐不思蜀",而且去的人数越来越多。到徐树铮率军进驻库伦时,成为外馆事业的最高峰。
一九一七年我到外蒙时,活佛哲布尊丹巴是最高统治者。活佛下设各个行政部门,实行政教合一,许多风俗习惯,与汉民差别极大。以生与死为例,非婚生孩子和婚生孩子同样受到爱护抚养;人死了,不埋也不烧,而是抛人山涧,被猛禽野兽先消灭了的是"有福"的。
一九一九年,北京政府命令取消外蒙自治。一九二○年,徐树铮被段祺瑞派为西北筹边使,组编了六个混成旅,浩浩荡荡开入外蒙。徐的一些措施,使外蒙上层不满,蒙民的习惯也受到破坏。一九二一年直皖战争发生,徐树铮的西北筹边的雄心大业,因段棋瑞的失败下台而成为泡影。北京政府的官吏在军队的护从下首先撤退。外馆商民在生命危险中,只好丢弃一切财产货物,一部分人从西伯利亚铁路回到北京,另一部分绕道新疆从京绥铁路回来。从新疆逃归的一路,还遭到蒙古骑兵的追击。新疆派去的军队给青年商人发了枪枝子弹,和他们一同断后。蒙古骑兵见商人们有所准备,才中途撤回去。我就是一九二一年第一次回到内地来的。还记得那时新疆物价很低,一块现洋可买白面一百斤(奇台县)。
一九二三年,外蒙的生活必需品还是十分短缺,于是又鼓励内地人去外蒙跑买卖。从一九二三到一九二七年初,是外馆的复兴时期,也是我再度去库伦经商的好日子。那时外蒙不仅急需茶叶布匹,而且急需哈达等佛前供品,对于我们重返库伦,蒙民很有些故友重逢的热情表示。那几年,内地货物源源入蒙,蒙古的土产,特别是粗细皮毛也大批进关。外馆商人很做了几年好生意。这一段,内地军队没有再进驻库伦等地(由于军阀混战,后来国民革命军北伐,北京政府根本顾不到外蒙古的事),过去的都护使一类的官吏也没有再重新到任。这几年外馆商人以及少数的其它各地商人,自己组成商会,自己选举会长,负责一切事务。
从一九二七年起,外蒙政府对货商的待遇一天比一天苛,限制一天比一天严。先是增加进出口的税率;接着是调查财产,重新估价,由补收欠税,进而多方蚕食,以至消灭。外馆商人也各作停业的准备,最后还是只携带了交通驼马,扔掉大群马牛羊及一切没法携带的财产,分批分路仓惶逃回。到一九二九年,外馆商人在外蒙经商的历史(包括我自己)到此结束。剩下未归的,在那里结婚生子,有的当了"蒙化汉人"劳动力。
张子钧整理
(西城区政协供稿)
转自《文史资料选编》第十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