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压抑的中年人，终于摆脱性羞耻了？

文化 2024-12-04 12:00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想象这么一个场景：1992年，在东亚的一个农村，几个农村妇女以售卖成人用品为业。不久前完结的韩剧《贞淑的推销》，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1992年的韩国乡村金提市，金素妍饰演的主角贞淑，因家庭困境被迫走上销售成人用品的道路。起初，她对这份工作感到羞耻，但随着对产品的深入了解，她逐渐认识到这份工作的价值。

虽然东亚社会长期以来对于性的态度很保守，但这一情形在年轻一代这里有很大的改观，这直观反映在东亚的诸多以年轻人为主人公、以性为主题的影视创作中，比如韩剧《好久没做》，台剧《今夜一起为爱鼓掌》《爱爱内含光》，日剧《17.3 关于性》，等等。

令人好奇的，反而是以贞淑为代表的出生在1970年代及之前的东亚中老年人的性观念。他们处于两种价值观的交界地带，落伍的或新潮的、保守的或开放的。

在韩剧、日剧以及中国台湾地区的台剧中，东亚中年人的性观念都逐渐开明。大陆剧集却呈现复杂的景观。

文｜曾于里

东亚中年人，也可以很开放

这些年东亚的各个国家和地区出现了诸多很大胆的、以年轻人为主人公，以性为主题的电视剧。

东亚地区的性观念普遍保守。从历史上看，儒家文化强调家庭伦理、社会秩序与个人道德，性被视为一种私密的行为，不宜公开讨论。这种观念在东亚社会根深蒂固。近现代，一些东亚国家在特定历史时期实行了严格的性禁锢政策，进一步强化了性保守观念。

但21世纪以来，这样的局面在年轻一代中发生重大改写。

《怒呛人生》剧照

全球化的浪潮带来了文化的广泛交流与融合，西方较为开放的性观念经由网络、影视剧等渠道渗透到东亚社会，拓宽了年轻一代的视野，使他们对性的认知更加多元和现代化。社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兴起，年轻一代更加注重自我表达与个性追求，而非盲目遵从外界设定的规范。性教育的普及让东亚年轻人摆脱传统观念中的束缚与偏见，更科学、理性地看待性问题。

此外，随着女性地位的提升和平等观念的普及，年轻女性在性关系中的话语权和自主权得到了增强。她们不再被动地接受传统性别角色的安排，而是更加积极地追求个人幸福和满足。

以今年为例，就有不少叫好叫座的作品，比如韩剧《好久没做》，探讨年轻一代何以“性冷淡”，台剧《今夜一起为爱鼓掌》，号称是亚洲首部以性治疗为主题的剧集。10月开播的日剧《3年C班出轨了。》剧情相当发癫，主题相当生猛，以刚成年的高中生为对象，描绘初恋、怀孕、结婚以及出轨等抓马情节。

《3年C班出轨了。》剧照

虽然大陆影视剧并没有性主题的作品，但在一众都市题材作品中，年轻人的男欢女爱就坦荡呈现。热映的《好东西》，钟楚曦与任彬饰演的角色的关系是“not into LTR”，不进入长期关系的“炮友”。

东亚年轻人都很“新”。如果要观察东亚社会对于性的态度，东亚中年人反而是更好的样本。

出生于1970年代及以前的中年人——契合国际社会对于中年人“45-65岁”或“40-65岁”的年龄界定，他们处于代际传递的关键位置，是传统文化的承继者也是现代文化的亲历者，经历了性观念从保守到开放、从禁忌到接纳的转变。传统观念里，性被视为私密和禁忌的话题，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开放，性不再难以启齿，也不是见不得人的需求。

东亚中年人的性态度不仅受到个人经历的影响，也受到社会文化环境的塑造。通过观察不同国家或地区的中年人如何处理性相关议题，我们可以窥见当地性观念的开放程度。

《贞淑的推销》中，如今的韩国中年人，在他们尚年轻的1990年代，就已经实现了性观念的转变。

作为那个年代典型的保守女性，贞淑最初对成人用品持有强烈的抵触情绪，羞涩难安。当她第一次参加成人用品销售的培训会时，看到那些暴露的内衣和小玩具，她的第一反应是逃离。家庭的经济压力迫使她不得不鼓起勇气接受这份工作。

《贞淑的推销》剧照

随着工作的深入，并亲自试用产品，贞淑意识到成人用品并非她起初想象中的什么不洁的东西，它们反而能让女性在情感和生理上得到满足。她自信地向客户推荐成人用品，并从工作中获得成就感。通过销售成人用品，贞淑和她的三个女性合伙人实现了经济上的自立，也打破了性羞耻的束缚，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成长。

当“贞淑们”渐渐老去，她们也不会放弃追求性福的权利。

在《好久没做》中，主人公是一对年轻的韩国夫妻Samuel和雨珍，婚前他们性欲爆棚，婚后却在生活重压下失去欲望，进入无性婚姻的状态，意外走上一条敲诈婚内出轨人士的道路。他们捉奸的几对中，最坚定的是一对韩国中老年情侣。

他们年过60，大叔是豪门赘婿，阿姨是典型的老一辈东亚女性，为丈夫和儿子付出半生，却从未获得家人的关心。在婚姻中，阿姨从未体验过真正的亲密和激情，活了大半辈子甚至不知道接吻的感觉。直到遇见大叔，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性的美好。他们玩得很大，阿姨甚至因此嘴巴脱臼。当收到Samuel和雨珍的敲诈信息，阿姨没有恐慌，她喝令勒索者别干涉，她为这段爱情等待了60年，她没什么可失去的。觉醒的韩国阿姨，可比年轻人勇猛！

《好久没做》剧照

在台剧《今夜一起为爱鼓掌》中，杨谨华饰演的张佳晨是一位专业的性治疗师，致力于帮助那些在性生活中遇到困难的人们找到解决方案。

剧情的主体部分围绕一对年轻的夫妇展开。Ella饰演的宋青语和杨祐宁饰演的林书哲，明明是恩爱的夫妻，青语却因继发性阴道痉挛症状与丈夫的性生活无法正常进行。这一对与《好久不做》中的Samuel和雨珍，堪称不少东亚年轻人的缩影：性观念明明更开放了，却因为各种主客观的原因，性无能了。

《今夜一起为爱鼓掌》剧照

剧中来治疗的病例中，最激情澎湃的同样是中老年人，她们是一对拉拉。俩人本是国中同学，一个离婚、一个丈夫过世，步入熟龄后相遇“再见钟情”。对于从未有过同性亲密经历的她们来说，情感上的契合并不意味着在身体接触上同样得心应手。其中一位的女儿察觉后，为母亲和她的伴侣安排了专业的性治疗。最终，这两个阿姨如愿享受到爱与性的完美融合。

在日本，中年妇女与青春少男的年下之恋是深夜剧的常见主题。剧情往往反映了中年妇女在婚姻生活中的困境，以及她们对新鲜感和情感满足的追求，青春少男的纯真与活力为禁忌之恋增添了一层浪漫和梦幻的色彩。一切就像一部2022年的日剧《40岁开始》所言：东亚压抑的中年人，40岁重启人生也不算晚。

由此可见，在韩剧、日剧以及中国台湾的台剧中，中年人的性观念已经从传统的保守走向开放，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地社会在性观念上的禁忌与束缚正在被逐渐打破。

中年人的压抑，变成对子女的压迫

国产影视剧还没有出现同样的迹象。国产剧中，很多中年人依然固守传统观念，他们忽略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需求与欲望，被陈旧的道德与观念框架困住。

同时，就像李安在《喜宴》中的一句台词说的，“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喜宴》中，性压抑的结果是借助婚礼之名的“婚闹”，而在国产剧中，中年人性压抑的结果之一，是他们在成为父母之后，对子女性观念的保守态度及其衍生出的控制行为。

《喜宴》剧照

在去年的国产剧《故乡，别来无恙》中，任素汐饰演的张沛，因工作调动离开北京回成都老家工作。父母对她有着无微不至的关心，但也表现出极强的控制欲。有一次，张沛收到一个快递，父母未经允许便擅自拆开了包裹。父母发现里面是一个美容仪，但由于不了解现代科技产品，误以为这是成人用品按摩棒。对此，母亲不留情面地指责张沛，“我觉得我和我爸对你的教育出了问题”。张沛无奈解释这是用于皮肤护理的美容仪，并对父母从小到大对她隐私的侵犯感到愤怒。

另一部今年播出的国产剧《烟火人家》，徐帆饰演的母亲孟明玮对马思纯饰演的女儿李衣锦，同样是以关心之名进行全方位的控制。孟明玮翻看女儿的包包，发现了避孕药，李衣锦解释避孕药是医生开具的，是为了调理内分泌失调，以治疗脸上的痘痘。孟明玮却强硬着要拉李衣锦去医院检查时，李衣锦拒绝，孟明玮痛斥女儿“你简直是越来越不要脸了”，还甩了女儿一巴掌。

《烟火人家》剧照

这两个桥段深刻揭示一代人的“压抑”是如何变成对下一代的“压迫”的。一些中国式父母性观念的保守、性知识的匮乏，导致他们在面对子女正常的性需求或性健康问题时，缺乏尊重，侵犯隐私，过度干涉。

特别是，封建父权观念中，女性应该保持纯洁直至婚嫁，任何与性相关的活动都可能损害家庭的声誉。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一些中国式父母对女儿的性行为进行严格的监控和干预，让女性在性问题上感到羞耻、恐惧和孤独，阻碍她们建立健康的性观念和自我认同，在成年后面对亲密关系时仍饱受心理障碍的困扰。李衣锦与张沛的恋爱之路，都走得颇为坎坷，她们都需要先过自己心理这一关，才懂得如何爱自己爱别人。

《故乡，别来无恙》剧照

值得一提的是，国内对于男性/儿子与女性/女儿的性道德，要求并不一致：对女性施加了更为严格的要求，对男性则相对宽松；虽然出轨不被鼓励，但社会对男性的容忍度相对较高，还顺便将女性“物化”了，而女性在性行为方面则面临更多的道德审视和评判。2024年的国产剧《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贡献了一句极度雷人的台词——艾丽娅饰演的母亲在面对儿子秦峰出轨比他年长许多的上司楚志娟时，怒其不争地指责“你真是饿了，什么都吃得下”。母亲的指责背后，与其说是不满儿子出轨，毋宁或是不满儿子出轨了一个“老女人”。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剧照

今年播出的《好久没做》《贞淑的推销》《今夜一起为爱鼓掌》等剧，都有成人用品的影子，没什么好避讳，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它们就是稀松平常的小玩意。不过，国产剧中如果出现类似用品，它们都会被贴上各种负面标签。《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拍了一些秦峰与楚志娟之间的情趣挑逗画面，比如秦锋在购买成人用品时询问楚志娟喜欢什么口味，她回答我喜欢奶酪味。社交媒体上这个片段广为传播，成为公众嘲讽“你真是饿了”的佐证，好像成人用品就是这堆没羞没臊、没下限、不要脸的中年人才爱用的。

诚然，性观念到底要开放到怎样的程度，可以商榷和讨论，但无论如何，保守、贬低、避而不谈、控制、扼杀等态度也绝对是不可取的。中年人压抑的需求总会爆发，要么是类似《喜宴》的婚闹、饭局上低俗的黄段子、各种卑劣的性骚扰，要么是对子女正常性需求的剥夺与压迫。

《好久没做》剧照

好在2024年的国产影视剧中，尤其是一些女性主导的创作中，我们也看到了国内中年女性的率先觉醒。

在《我的阿勒泰》中，自由独立、充满侠客精神的张凤侠，被高晓亮的温柔体贴打动，渐渐喜欢上了他。高晓亮本质上是唯利是图的人，当他卷走了张凤侠的货和钱时，张凤侠并没有因为被欺骗而陷入痛苦和内耗，而以洒脱的态度面对这一切。她认为，一个男人跑了就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没了再找一个就是了。这是国内中年女性的新态度：敢于爱，享受爱，也坦然接受爱的代价；生活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的离开或背叛就停止，自己才是自己的依靠。

《我的阿勒泰》剧照

在热映的《好东西》中，单亲妈妈王铁梅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妈妈就割舍男欢女爱的欲望，她与小马有他们的“课间十分钟”。小马在第一次与王铁梅的亲密接触中，下意识地撕坏了王铁梅的内衣。王铁梅对此表达了不满，认为这种性行为缺乏尊重，但面对知错能够的小马，她也愿意给年轻人机会。

《好东西》剧照

这才是中年人，其实也是年轻人和老年人面对性应有的成熟态度：坦然，坦荡，遵纪守法，你情我愿，相互尊重，知错能改，在交流中学习与进步。禁锢与封闭并不会促进两性文明的提升，不禁锢、不封闭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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