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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一派
雪季来了,我的手机被首钢大跳台世界杯刷屏,滑手接连飞向蓝天,滞空的身影如白昼流星。竞技体育令人热血沸腾,我点开男朋友的对话框,噼里啪啦打字:咱们也去滑雪吧!鼓励派的男朋友秒回:走啊!
没赶上2022年冬奥的冰雪热潮,我俩都是滑雪菜鸟,考虑到天天摊在办公椅上的老胳膊老腿,我提前在网上找好教练,约了节一对二的入门课。定好夜场票,我们一脚油门踩到京郊雪场,一个小时的车程之后,银白的南山近在眼前,我们在沿途眼花缭乱的小店选中一家,租好雪服护具,至此,滑雪之行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了。
一时上头的热情渐渐平复,我脑袋里的算盘后知后觉响了起来——雪票180元,教练费980元,租雪服270元,路费250元——我恍然惊觉,半片雪花还没摸到的我,已经扔出去了一千六百多块钱。
雪是浪漫的,价值一千六的雪简直浪漫得没边。冬夜,晚灯,缆车,高山,空气干冽,冷得发甜。雪友从我身侧鱼贯而过,走刃从容,在开阔雪道留下均匀漂亮的刻痕。
出发之前,我刷遍小红书的短视频教程,网红雪友毫不费力的滑行技巧轻易骗到了我这个天真的菜鸟——我一度嚣张地以为,只要来到雪场,我就会立刻变身哼着let it go的冰雪女王。而事与愿违的是,一切都与我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一样。站上冰雪,摩擦力锐减,我的身体不听使唤,脑袋也开始发慌。别人的重心在前脚或后脚,而我的重心全扑在教练身上。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由于核心力量不够,我在摔倒后无法起身,只能像个绝望的王八一样在地上翻滚,滑到山脚的男朋友乐不可支,连忙掏出手机录视频,就连教练被我气笑了。
滑雪老手的帅气千篇一律,而新人雪友却各有各的幽默,有人把护臀小乌龟背在背上,有人一边放直板一边哇哇大叫,还有人在坡顶一不小心把雪板踹了下去,板在前面飞,人在后面追。初级道的光景总比春晚小品好笑,不过可喜可贺的是,几个实打实的屁墩之后,我终于学会了后刃落叶飘。紧张局促渐渐散去,带着冰屑的风拂过耳畔,银白世界安逸松软。滑雪的乐趣像积云背后的晚星,在我眼中发出微弱却美丽的光。回城路上,男朋友问,下次还滑吗?我膨胀地摆摆手:那当然,北京谷爱凌向您问好。
既然决定滑下去,我便开始着手置办装备。其实一切滑雪用品都能在雪场租到,只是租来的东西,毕竟不比自己的好。租赁店里的护具旧,雪服丑,面罩不卫生,手套里甚至留着上一个雪友的体温。我的手指在淘宝界面飞舞,接二连三点击加购。直到进入下单页面,我才终于看到那个三千有余的支付金额——雪服近两千,护具一千,雪镜手套几百元,这还没算最贵的雪鞋和雪板——我震惊得眉毛一跳,老天爷,在雪地里出溜两下凭啥要这么多钱?
我冷静下来,自己跟自己谈判,对于一项还没入门的运动,真的要投入这么多钱?就算买下全套准备,我又能坚持多久呢?雪季转瞬即逝,明年我还会喜欢滑雪吗?然而,在我没来得及付款的纠结中,男朋友先把钱花了出去。某天下班,他突然递给我一个神秘的礼物小盒,在我一脸迷茫中快乐地说,看我喜欢滑雪,他就特意买了一块运动手表,方便记录“北京谷爱凌”的雪地成长。
我看着那块价格不菲的手表,心疼得直抽抽。男朋友也有自己的喜欢的运动,他爱打篮球,经常和朋友约内场,我问他,“你每次去打球,要花多少钱?”
他想了想,说,一般情况几十块钱,特殊情况两三千。
两三千?我诧异道,咋的,把詹姆斯请来了?
他挠头,被人撞骨折,上急诊打石膏去了。
我不道德地笑了。那块运动手表沉甸甸地躺在手心,仿佛在审视我练好滑雪的决心。男朋友似乎看出我的犹豫,问,怎么不试试,颜色不喜欢吗?
不是的,我摇头,为什么突然想起买个表呢?
他语气轻松,你这不是有了新爱好吗,我就小小支持一下呗。
新爱好,这个词用得很微妙。上班以后的生活乏味枯燥,我已经很久没有提起涉及“爱好”的字眼。上一次和爱好有关的体验还是去年,春暖花开的三月,我看到小区附近的一家街舞舞社的广告,课程丰富,时间恰当,Hip hop,urban,Jazz,Poppin,各个舞种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任课老师是参加过选秀的帅气小爱豆。
我和客服聊了几句天,下午就来到舞社试课,还特意翻出一条大肥裤子,勉强沾点嘻哈艺术的边。音乐激烈,灯光昏暗,整面墙的镜子映出我的脸。那个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六七岁的高中年代。那时我第一次接触街舞,喜欢得一发不可收拾,每周都提前赶完作业,背着寄宿高中沉重的返校行李,在周日下午坐一个半小时公交车,只为了泡上几个小时的舞室,刷几节不同舞种的课时。当时,那个舞社还不算出名,分店只有三个,上到明星老师的课也很容易。多年以后,我和朋友一起看某档街舞综艺,我指着一个熟悉的选手,大言不惭地吹牛:看,这就是我以前的街舞老师,他不光教我,还教过易烊千玺呢。
到了大学,我理所当然地加入街舞社,还在大二做了一年社长。那时,北京高校刚刚成立街舞联盟,时不时搞点比赛或联谊。我们几个女孩二十来岁,穷得叮当响,拿着少得可怜的活动经费,穿着廉价开线的演出服,在冬夜的大风里跑到昌平比赛,换来一个对学业、实习、求职都毫无意义的三等奖,却比刮到彩票还开心。
便宜化妆品晕得一塌糊涂,我们顶着花猫一样的舞台妆,比着rock on的手势,轮流和那座劣质的塑料奖杯拍照。回到学校,门禁时间早就过了,学姐大手一挥,慷慨地请我们去吃麻辣烫。深冬的脏摊,暖黄的灯泡,冰啤酒滑过喉管,又酸又爽。风吹散积云,月明星稀,学姐们眉飞色舞地讲跳舞段子,我们彼此依偎,笑得前仰后合,像青春不会走一样。
毕业以后,曾经跳舞的朋友大多不再联系,大家各自走进不同的人生,努力扮演起大人的角色。时至今日,依然有人会在朋友圈发些跳舞视频,换来零星几个点赞,而我们中的更多人,丢掉了那双跳到开胶的Vans板鞋,换成了带着一点矮跟、更适合职场的皮鞋或短靴。
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我。
将近十年过去,我又一次走进舞社,店长热情地招待了我,笑容满面地问,以前跳过舞吗?我点头,说,跳过一点。于是她胸有成竹地开始卖课。也许是运动后的多巴胺作祟,也许是我追忆青春的瞎矫情捣鬼,那天,我冒进地花了将近四千元,办了一张50课时、两年有效的舞卡。
今天的舞社和十年前大不相同。从前,大家上课相聚,下课散伙,各自跳舞,各自快活。而现在的舞社服务令人咋舌,每节课末尾,老师都会空出五分钟时间,店长扛着专业摄像机走进教室,打开五颜六色的氛围灯光,给学员拍下一个个类似mv的视频短片。办卡那天,店长把我拉进一个将近五百人的微信大群,每天都在里面发布所有的跳舞视频——如果跳得好,这无异于一场隆重的炫耀,但如果不小心放炮(忘动作),这就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开处刑,要被几百个人偷偷嘲笑。
对于现在工作一天、脑仁榨干的我,记动作俨然成了个老大难的问题。跳舞确实轻松快乐,但录视频却让我感到压力倍增,每次上课,我都得绷紧一根弦,费力去记每个动作,渴望减少一些放炮的尴尬时刻。
纯粹的喜好和厌恶都易于接受,唯独乐趣里的那一丁点别扭,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渐渐的,我发现自己的爱好变味了。我开始焦虑,开始紧张,为了不在视频里忘动作,我甚至会在课前把要学的舞扒一遍,因为要上课,所以先自学,本末倒置,得不偿失。而每节课后,我也变得愈发吹毛求疵,只要看到视频里不到位的动作和没卡上的节拍,我就会变得异常失望,异常沮丧——明明一开始,跳舞只是我用来消遣的娱乐,可到了最后,连我自己都把这事忘了。
回想过往二十几年,每当和别人聊起爱好,我总能得到一些类似的回应。我说喜欢跳舞,他们就说考了几级呀;我说喜欢写作,他们就问你的文章发表过吗;我说喜欢跑步,他们就要马上追问我的配速。每个与爱好有关的话题,都会换来一个带着目的的疑问句——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也没有人好奇这件事的乐趣是什么,似乎在所有人眼中,爱好并不在于“爱”,而在于做得足够“好”,我们付出的所有金钱、精力和时间,都必须有回报。
办卡两个月之后,我去舞社的频率开始下降,天气太热,工作太累,身体不太舒服,人在想偷懒的时候,借口就像打地鼠游戏机里的小动物,接二连三地往外冒。每至此时,我总会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反正有效期还有漫长的一年多,休息几个月,我还是会继续去上课的。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个,朋友小p斥巨资买了一大堆日语网课,某天,她突然对我说,最近得好好刷课,下个月就过期了。我问她,还剩多少节课?她答,还剩二百多节呢。
嚯,我说,总共多少节啊?
她捂脸,总共就二百多节。
我俩都笑了,而笑过之后,刷不完课时、白浪费钱成了我的另一个焦虑来源。不过还没焦虑几天,我忽然发现,兴趣还在,班却没了,店长卷款跑路,我的舞社黄了。曾经用来发视频的五百人大群变成维权小队,有人才办卡几天,一节课都没上,去联系客服,却只收到一个红色感叹号,着实令人愤怒。舞友群策群力,一边在群里大骂无良店长,一边组队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尽管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结果也不难预料,但所有人仍然抱着收到退款的渺茫希望,等待一个不了了之的答案。
至此,那张还剩三十几次的舞卡,彻底成了有去无回的冤枉钱,我觉得有点心疼,但另一种情绪,却轻而易举地抚平了我这个吝啬鬼的纠结——意识到再也不用去上课时,我竟然长长舒了口气,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这感觉很奇怪,花出去的钱,自己喜欢的事,最后却变成某种负担。长大以后,我愈发感到快乐的阀值越来越高,在寒冷冬夜吃着五毛一串麻辣烫的日子一去不返,现在的我,即使付出更多精力,花更多的钱,也找不回当初的快乐感觉。那张舞卡和我手上运动手表一样,出发点都是爱,但也同样掺杂着隐隐作痛的负罪感。似乎带上这块表以后,我就必须要在每个假期都站上雪道,跟小红书上无数三天换刃,五天刻滑,一周摸雪的雪友攀比赛跑,滑点模样出来。
朋友小Z是资深雪友,听说我开始滑雪,她非常开心,立刻向我发出周末去崇礼爽滑的邀请。一行六个人,只有我是新手,大佬们装备齐全,微信里人均八个雪友群,十个雪票贩子。他们不光技术强,还能买到最便宜的雪票,拼到最合适的房。饭桌上,我云里雾里听着他们畅聊,一会儿是八字和一顺,一会儿是折叠和引申。我忍不住天马行空地猜测,他们一定都花了不菲的教练费,买了最贵的装备,才换来今天的专业和乐趣。抓住他们聊天的间隙,我好奇地问,你们都滑了多久啊?
一个女孩回答,大概四五个雪季吧。她的男朋友接话,最开始滑还在上大学呢,那时候没钱也没车,公交转地铁转大巴才能到南山,和几个朋友打地铺拼一间酒店,不到七点爬起来顶门,就为了滑上那点漂亮的面条雪。
我说,那你们请过教练吗?
没有啊,他摇头,一次也没有,就自己瞎学。
我大为震惊,自己瞎学也能滑这么好吗?他又说,其实摔摔就会了,一开始没钱买护具,我就硬着头皮滑,最严重的一次,摔断了两根肋骨呢,雪季直接报废了。
那后来呢?
后来养好伤接着滑呀,大不了就是两根肋骨,反正也摔不死,那还有啥好怕的?
我一时语塞,被这种大无畏的滑雪精神深深震撼了。在大家“别学他”、“他太彪”、“一定把护具带好”的规劝中,我又问道,你们为什么喜欢滑雪呢?
好玩,刺激,有意思,大佬的答案听起来都差不多,只有骨折小哥想了很久才开口:怎么说呢,当你控制着雪板朝你想去的方向走,感觉非常自由。
大家嘻嘻哈哈,开始笑他矫情的酸话,而那个瞬间,我却忽然福至心灵。也许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那张舞卡,那块手表,那些我花出去的钱,买来的并不是几节必须要上的课,一件必须要做的事,而是在我每一次想得到快乐的时候,都能拥有随时可以出发的自由。
饭饱酒足,朋友们抱起雪板,走向门外的银白世界。小z穿着宽大的雪服,像只可爱的北极熊,她回过头,笑着对我招手:快来呀,咱们出发啦!
排版:桃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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