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
作者:嘚瑟匠
第151场:融合怪
限定词:核弹——校园恋爱喜剧
神佛动动脚,蚂蚁们纷纷从大山上掉了下来,白云观的观主想显得亲昵往刘大爷身边蹭蹭,蚂蚁们眼见着一道脚影子往自己身上踩踏下来,呜呼命休矣,它们抱头鼠窜,脚影子一飘落在两尺开外,它们又安生了。
导
读
山南村新开张处白云观。
白云观停在一处山坳口,左边是混凝土厂,右边是家纸箱厂,道士在观中打谯作法的时候,混凝土厂乌咙乌咙的机器搅拌声,纸箱厂分割机咬得纸板咯嘣咯嘣响的声儿,再加上白云观装着黄铜大钉的朱漆门大早间一开,里面飘出叮铃邦啷响的铃鼓梵声,三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就让人有种走在泥水乱淌的大马路上边吃灰,边七魂六魄又跑进云头里去的错觉。
但白云观的信客竟然不少,起初是些大姑子小老太婆,慢慢地连小伙子大老爷们也上观里祈福去了。
这可让山南村已经退休的村支书刘大爷不乐意,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每日巡村时用来拄的那根拐杖砰砰打在路两边的青石牙子上,每一声都在抗议:愚蒙!愚蒙!
村里的人可不听劝,现在什么时候了,自个乐意的事,哪叫别个人来管,每见了刘大爷五十米外就开溜,刘大爷喊一嗓子,张家那娃……张家那娃已经溜得连脚底的灰都落了地。
刘大爷劝不动人,灵机一动就想到一个法子。
第二天白云观的大朱门一开,摇头晃脑的小道士往门外一探,大呼一声‘哎呦妈哎’就往观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师父师父,冤家上门了!
冤家上门了,刘大爷手里拿块从村委会赊来的小黑板,小黑板上写,相信科学,杜绝愚昧八个字。
白云观的观主后来撅着屁股蹲在刘大爷膝盖前,黄泥地里的一群蚂蚁把他的十方鞋当座黑白相间的大山,爬完了一座刚要爬另一座,山忽然动了,住在山上头更高处的十方神佛开了口,佛音中气十足,老人家,这是要做什么?
神佛动动脚,蚂蚁们纷纷从大山上掉了下来,白云观的观主想显得亲昵往刘大爷身边蹭蹭,蚂蚁们眼见着一道脚影子往自己身上踩踏下来,呜呼命休矣,它们抱头鼠窜,脚影子一飘落在两尺开外,它们又安生了。
刘大爷却不安生,避开了观主的腻乎轻易不肯理人,面色板正,只大白日头下用拐杖敲敲小黑板,敲得小黑板邦邦响,他让人看黑板上头的字。
身穿紫袍子加件小披挂的白云观主却心歪得很,非要贴着刘大爷身边坐下,这才口中郎朗声:大爷,道道道,寻常道,前道后道左道右道,您老人家怎么就坐我们观前这个道道上?
刘大爷吹吹胡子瞪瞪眼,什么道,听不懂,就是不许你骗人。
观主嘿嘿一笑,笑得像朵秋天乱开乱响的喇叭花,大爷,道士不骗人。
刘大爷丹田气息一振,声响云霄,去除愚昧,崇尚科学,天底下的道士都骗人。
骗人的是假道士。
你是真道士?
真是。
骗人!
无论怎么劝,刘大爷就是顽石一块,怎么敲打求饶都没用,白云观主泄了气,塌了脸,捶了胸口道,那这样吧,大爷您有什么心愿,我替您了了,了了,你信我,不了,你揍我!
刘大爷瞧瞧白云观主二三十岁的脸、二三十岁的身板,一件旧袍子松松垮垮落在身上,总是不正经,别说仙风道骨,连个人风人骨都没有,刘大爷高声道,我没有心愿!
嘴里说得斩钉截铁,好叫心上不虚,眼前却猛浮现顾黎黎的脸,这老婆子走十几年了,模样都快记不得了!
若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
白云观主的眼睛贼得很,忽就溜溜地乱转,刘大爷大惊,也就一刹那走的心机,难道被瞧破了?他拎起拐杖直起身就走,走得一个虎虎生威,根本不像一把年纪的人该有的走相,可来不及,那讨厌促狭的声音脚跟后头追来了,大爷您可——真没有啥心愿——啊?那一个啊字拖得意味深长,余音绕梁!
这声音可真恼人,要是年轻那会儿刘大爷可要逮住说话人的脖颈,团团转他个十七八圈,转得他头昏眼花,回家也不认得他妈。
可这声音又刁钻,专门捡人心坎坎里最纤细的地方走,东拐西拐地也就走到了心尖尖上最挠人的那处。我没得啥心愿,刘大爷仍是口犟不服输。
那白云观主就桀桀地笑,狐狸一样的脸,道袍底下无风自动,一定藏着条黄毛大尾巴。
刘大爷想,恐是妖孽作怪哦,非得明朝叫派出所的同志来走一趟了!
“老大爷!”白云观主头承着朝光,却仍笑得一口白牙灿烂,“走过了这一村,就没有下一个店哦……”话没落尽,刘大爷的拐杖就飞砸在了观主的头上,哎呦,肿起一个老大的包。
第二天一大早,刘大爷穿着件浆得笔挺的藏青中山装来了白云观,观主正在碧油油的冬青树边刷牙呢,嘴边一圈白牙膏沫子,沫子里喷出一股声:“大爷您来得早!”又是桀桀地笑。
刘大爷顿时黑了脸,扭过身要走,扭得急了,中山装压出了几道痕,他心疼,忙拿手去抚平了,那白云观主这时候清干净了嘴,凑去自来水下胡乱抹把脸,也就猴跳着跟了过来,凑近,鼻子往刘大爷身上嗅一嗅,一股子压箱底陈年樟脑的味,“衣料不错,”观主道,“是大爷结婚时候穿的好衣裳?”
刘大爷脸上立显了骄傲,痩黄的双颊现出些红晕子:“这布料可紧俏,顾黎黎排了一早上队才给我抢到的,那时候还得有布票呢……”猛瞧到观主的狐狸眼,狐狸笑,立时戒备噤了口,“什么时候开始?”刘大爷问。
“现在就行。”白云观主把手上还有的水渍往身上一蹭。
“你去换身像样的。”刘大爷不依。
观主于是去换了件着紫花云锦大法衣,上面的团花绒绒,一枝一叶总关情,刘大爷就笑,“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么……”刘大爷抬头瞧瞧观主,沉默一下,“穿上这身好衣服也还像大尾巴狼!”
“大爷您昨天不是骂我是狐狸么?”白云观主瞪大了眼睛无辜道。
什么狐狸,就是狼,大尾巴狼,刘大爷猛心里触念了什么,我昨天嘴上可没说过你是狐狸变的,我只心里说过,刘大爷心道,扑腾了一宿的心思这时出奇平妥了些,瞧白云观主的眼色也就没那么嫌弃了。
然刘大爷再抬头瞥一瞥,还是狐狸吧,那观主又在桀桀地笑了,狐狸身抖个不停,连那件紫花法衣都镇不住了,眼看要显形了,他就道:“这就开始吧,你要是作假,我还拉你去派出所走一趟!”
白云观主倒也不为难,点点头,他的小道士徒弟吭哧吭哧搬来两个蒲团,刘大爷就和白云观主对端坐下了,观主口开滔滔千言:一缕青烟绕神灵,道长持剑斩妖邪。
我不是妖邪,刘大爷道。
观主嘿嘿一笑,……愿您修行无止境,早日得见意中人。刘罐罐,你看我!
刘大爷想,刘罐罐不就是我的名,赶紧拿那对昏花的老眼看人,却看清观主下巴还有点刚才没擦洗干净的牙膏沫子。
白云观主一急,别看嘴,您看我的三清铃!
刘大爷的目光这从观主不干净的嘴角移到道铃上:“看得人头晕。”
头晕这才对了,观主心道,三清铃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摇摆得更加得劲了,再加上嘴巴里一嘟哝蹿出的听不清的字眼儿催得人昏昏欲睡,刘大爷不知不觉闭上双眼!
闭眼了更好,眼角一使,一旁的小僮拿把蒲扇一扇,观主大声:“起神风!”再拿水一洒,“降灵水!”
刘大爷被泼了水要睁眼缝看看,观主大喝一声:“凝神静气,气沉丹田!”一旁的小徒弟道:“师父,串词了!”
“咄,收声!”观主大喝一声,“刘居士你听我说,放你神行八万里,意去九天外,听我说出这几个字,你再将你的七魂六魄都收回来!”
什么字,去哪里,回哪来?——大爷眼昏昏头昏昏,倒是还能听清人在说什么话。
什么字?去哪里——一个中年人这时从白云观的大门外探进头来,也想看看观里正发生的把戏,白云观主一挥桃木剑,一正脸色:“断头术,剑去,替我取他首级来!“
那中年人吓得脸色发青,手上正抓着的手机顿时掉进白云观大门里也不敢捡,作一个落荒而逃,地上躺着的手机里正聒噪放着的声音于是淌得满白云观都是:北约表示,不排除对阿富汗使用核弹……
小徒弟惊道:“师父,要放核弹!”
观主道:“什么核弹?”
刘大爷耳根子正听得紧:“知道了,要放核弹了,我就该回来了!”
…………
刘大爷紧闭双眼,只闻耳边风声赫赫,雷声隆隆,云气贴着他耳鬓两侧冷嗖嗖直冒,忽眼前天光大亮,他猛一睁开眼,眼前甚是熟悉,正要瞧个仔细,猛右耳被人拎起:“刘罐罐,英语作业交了没?”
刘大爷听那年轻声音里分明带着些熟,猛拧转了身要来看,按这转身速度他知道他非摔个嘴啃泥,搞不好肋骨断上一两根,哪知下刻他两脚爽利移形换位,就冲身后的人扒了眼作了怪,还吐了半条舌头。
刘大爷吓坏了。
刘大爷手足无措地瞧着面前穿着翠衣服的村里小囡囡:“你哪家的小闺女呀?”他脑子里一时记不起村里有谁家的孙女、外孙女是这个水灵样!
“刘罐罐,你又占我便宜!”顾黎黎于是又一把揪住刘大爷的耳朵边骂边往初三教室里走去,刘大爷叫一声,“闺女哎,疼!”
顾黎黎下手的劲儿就加一分,刘大爷觉得自己耳朵要没有了,顾黎黎放开了他,毕恭毕敬站在初三一班的教室门口:“报告老师,逃课的刘罐罐带到!”
刘大爷听出这声不对,什么带到,他又没有犯事,眼前也不是派出所:“老师哎,你给评评理——”
“刘罐罐,你英语作业做了没?数学作业咋没交?你语文老师叫你待会去办公室,对了,晚上叫你父母来学校一趟……”刘大爷想自己父母早在山窝窝里躺了老三十年了,怎么来学校,“刘罐罐,站在窗台边把英语作业做完,做不完今天不许回家吃午饭!”英语老师说完,拿着备课本子进了教室开始上课,后面一道灵活的身影就蹦蹦跳跳跟进教室去,是英语课代表顾黎黎。
英语老师课上了一半拉往窗口瞧一瞧,刘大爷老脸大红,牙口大开还懵在那里发呆,初三一班里顿时爆出哄堂大笑,顾黎黎也笑,笑着笑着看到窗台那里的人愈发脸红耳臊起来,她又闷闷停了笑,恰好这时候英语老师大喝一声:“不许笑,继续上课!”好歹所有的笑声和窃窃私欲声都停了。
叮铃铃午间下课铃响,所有关着的野鸟都扑棱着翅膀往外间赶,整间学校顿时像空掉的鸟笼子,刘大爷依旧握着铅笔茫然怼着手上的田字本,教室里最后一个人影子也要跑走了,刘大爷哆嗦着嘴唤一声:“顾黎黎。”声音太小,顾黎黎听不见,人转出教室走到楼梯口就要往下跑,“顾黎黎!”刘大爷扯破了喉咙,从嘴巴里又鬼鬼祟祟嗦出几个字。
楼梯口的身影停住了,轻俏俏转过身来,眼睛亮得像银河的星子:“干什么,刘罐罐,作业做好了么?”
刘大爷又感觉了臊,“这作业做不来!它认我,我不认它!”这话听着真耳熟,怎么像他儿子刘德海训他孙子刘冒冒时说的话。
“叫你上课不听!”顾黎黎便又生了气,她是英语课代表,任何和英语老师对着干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刘罐罐是班上英语最不好的那一个,也是她顾黎黎最大的‘敌人’。
可是这时候刘大爷肚子咕的一声震天响,又臊了刘大爷一脸红,也留住了顾黎黎已经往楼下飞去的身影子,身影再度停住,“要不刘罐罐你先回家吃饭,再回来赶作业,我不同老师说。”
刘大爷独自一个人站在初三一班的教室外彷徨无措,正不知道该如何办的时候,猛得了天音似的老怀大开:“好嘞,大闺……顾黎黎!”
田畴绿野,有下了麦子的地里起了一行行的垄,不下麦子的地里一片紫云英的花。顾黎黎婉转着喉咙唱着音乐课上新教的歌,她的歌声像百灵鸟,她的身姿也在花田里窜动得像个闲不住的鸟儿。
刘大爷想,顾黎黎这个样子好,不坐木轮椅儿,也不要人抱才能走地儿,人长着双足,怎么能坏了一世行路的好本事呢……刘大爷就嘿嘿地笑,顾黎黎正弯下腰摘了朵她觉得是这片花田里最漂亮的紫云英搭在耳鬓边比着,听到刘大爷的笑就气恼回了头,扁着嘴怒道:“刘罐罐,你是不是又在笑我臭美!”
刘大爷忙摆了双手:“不笑话,美就是美,哪有臭美这么说的。”
顾黎黎收了怒气,面颊上这才又重转了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刘罐罐,你吃错了药,今天怎么狗嘴里吐象牙了?”又一想,猛拍了拍脑袋道,“对了,你肯定想借我的英语作业抄!”
刘大爷十二岁的身体同样在阳光下的花田中朝气蓬勃,这时不好意思抬起右手挠挠后脑勺:“你怎么说都好,顾黎黎,你能借我抄作业躲英语老师就更好了……”刘大爷一边挠头,一边变成了刘罐罐,顾黎黎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田埂路长长,刘罐罐的嘴角也拉得高高,半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的学校在一处矮山头,村里当初大概不想浪费耕地,于是在矮山头上削平一刀,建了个三层的水泥房,是村里当时最气派的一处地方,村里把最好的房子给了学生娃,收的也是附近三个村坞里的孩子,顾黎黎和刘罐罐家住山南村。
刘罐罐这回不等顾黎黎发话,他就往山南村的一户人家跑过去,一进门,他妈将一碗汤泡饭推到桌子边:“吃完把碗洗了!我去上班了!”刘罐罐知道他妈要去村里新开的纸箱厂上班了,于是大声应了,眼瞧着他妈急匆匆的身影穿出门框去了,两道目光便紧紧跟过去,想瞧得五十年前的刘妈妈真切些,门框边有个挂历这时勾了他眼光过去,挂历上面印着今天的日期,十五!
刘罐罐再一瞧上头的年份,喊声遭了,推开汤泡饭就要往外跑,一个人影子这时在窗口的细碎阳光里一起一伏地蹦过来:“刘罐罐,饭吃好了没,吃好赶紧回学校做作业!”还是顾黎黎。
刘罐罐想,果然是女孩子,吃的少,这么快就干完了饭,一时放下些心,重转回桌子边往自己嘴巴里扒饭,汤汤水水糊了整个腮帮子,顾黎黎在窗口看他吃饭:“刘罐罐,你属狗,狗才这么吃饭!”
刘罐罐想也没想:“我本来就属狗,顾黎黎,你看我对你汪!”刘罐罐朝窗外扮声狗叫又问,“顾黎黎,你明天要去哪?”
顾黎黎在窗口那些浮动的尘里摇摇头,背着光的顾黎黎的脸,暗影里一直晃动的瞳色水样地深浅不一,还没长开的脸模子上鼻头翘翘的,嘴巴小小的,吐出来专气刘罐罐的话可从来不少:“大概跟我妈一起上街买东西,你干嘛刘罐罐,你得留在家里补作业,你的作业从上周欠到这周,明天周末你也别想出去玩,对了,刘罐罐,你刚才跟你妈说了没,英语老师说晚上叫你爸妈去学校一趟!”
“顾黎黎,你闭上嘴巴不说话的样子最好看。”刘罐罐扒完最后一口饭,冲到自来水前洗了碗,看到窗外的顾黎黎丢下自己气鼓鼓地走了,忙把洗了一半的碗往锅灶上随意一扔就溜出家,快赶上顾黎黎了才想起门没锁,只得又赶回头路,临到家门口心里头猛然慌张起来,手小心翼翼往裤兜里一揣真摸到了家里的钥匙了,浮了整一个上午的那颗心这才彻底安实了,他是真来了有个世界。
等他锁了门急匆匆往外赶,他以为顾黎黎不会等他,谁知顾黎黎就倚在他家门前的那棵柳树下,柳叶儿秋里黄黄绿绿,透着一股衰败味儿,树的衰败不就昭示着人的衰败?刘罐罐猛心口一酸,着急脱口而出道:“顾黎黎,你明天不要跟你妈去街上!”
顾黎黎正掐了一段柳枝儿编成环,待会过路再去田里采些紫云英点缀在上头就是一个漂亮的花环了,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谁都爱漂亮,这时头也不抬道:“刘罐罐我不要你管!”
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顾黎黎,刘罐罐生了气,冲上去夺下她手里的花环,整个踩在脚底下:“不行,这件事我得管,你将来会是我……,我不要你腿被……”空气里发出呲呲咋咋电噪音,坏了,天机不可泄露,刘罐罐犯了忌讳。
顾黎黎瞧着地上踩坏的花环,狠狠瞪了眼前的男孩子一眼,转身走了,她今天一整天都不想再理刘罐罐了,明天也是。
刘罐罐急得涨红了脸,刘罐罐张张嘴,嘴巴里能说出来的还是些呲呲喳喳的电噪音。
糟糕,老天爷罚他不许说话了。
刘罐罐傻了眼,他朝一个过路的人吼一声,“李叔!”李叔没听见他喊似地滋溜一下从他眼前窜过去了,刘罐罐再想喊一声‘张姨!’张姨也没理他,管顾着自己急匆匆地走。
刘罐罐想完蛋了,脚下一拐想先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看看,再想想又折回原路还往学校赶,一路也没瞧见紫云英花田里徜徉的顾黎黎,他知道顾黎黎真恼他了,本来就是他不该,等赶到学校,同学却说顾黎黎的妈妈在厂里压坏了手,顾黎黎刚到学校就又回家了。
这是刚好错开了面,刘罐罐猛就扭转身往教室外跑,在门口被人拎起了胳膊,实打实吊在半空中,语文老师是个中年汉子,手上有的是劲:“刘罐罐,我的语文作业呢?”
刘罐罐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张口哇哇乱叫,就是不好好说话,语文老师可没有英语老师的好脾性,直接将刘罐罐丢到教室最后一排:“刘罐罐,你给我站好了!罚你站壁一下午!”
刘罐罐想从后门溜走,语文老师一使眼色,班里两个最壮实的男孩子一左一右拽住了他,“刘罐罐,老师说了,不许你跑!”他们刚松开手,刘罐罐就伺机又要跑,一整堂语文课都上得不安生,语文老师最后只得缴械投降:“刘罐罐,我服了你,我做不了你老师,你做我老师得了!”
刘罐罐没等他说完就滋溜一声脚下冒烟走了。
刘罐罐赶回村子,顾黎黎家屋门大开,里头却没有人,刘罐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越等越慌,想了想赶紧往家里跑,他妈跟顾黎黎的妈同批进的纸箱厂,厂子里今天出了事就提前下了班,刘妈妈看一眼刘罐罐急得泛白的脸就知道他在慌什么:“你顾阿姨轧断了一截手指头,村里派了一辆车送她进省城医院看能不能把手指头再接上,黎黎也跟着去了——”
刘妈妈还没说完,刘罐罐就跳上家里的那辆三八大杠朝村头外赶,刘妈妈在后头喊句什么,他也没听见。
三八大杠是刘爸爸骑的大车,刘罐罐的身子小,坐在自行车座上就踩不到脚踏板,于是整个山南村的人都看到刘罐罐吊在一辆硕大的三八大杠上一起一伏,风急火燎地冲出村去……
刘罐罐过去一阵子,后头又来了一辆自行车,刘妈妈骑在上头不徐不急的,村子里都想刘罐罐怎么就不跟刘妈妈一样稳重些。
刘罐罐骑出村道,眼前的路一分为二,骑上镇道,眼前的路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刘罐罐傻了一次又一次眼,最后彻底傻了眼,停了三八大杠,在夕阳中红了眼。
晚风起,暮色降下来的时候,刘妈妈才在一处路口逮到了刘罐罐,刘罐罐那时候手脚冰凉,眼窝旁还有大哭过的痕迹。刘妈妈停下车,按了按车铃,车铃叮铃铃响,刘妈妈停在自行车上也像一只年纪大点的百灵鸟。
刘妈妈道:“罐,没我领,你识得去省城的路?”
刘罐罐眼圈猛一红,凑上前急牵了牵刘妈妈的衣角,伏低声音三十年后再认真喊一声:“妈!”
刘妈妈便温柔笑了起来,应声哎。
两人赶到省城医院已是半夜,急症室开着,顾黎黎和她妈妈动过手术已进了住院部,住院部要早上七点才开门,刘妈妈便和刘罐罐一起等在急症室的塑料椅子上,刘妈妈骑车跟着刘罐罐混跑了一个下午,头发也乱了,身上也汗津津的,眼圈儿一时发沉就睡了过去,她还不知道刘罐罐藏了什么大秘密。
刘罐罐却不敢睡,一直盯着住院部的那条廊道,廊道里静悄悄的,整个住院部也黑压压的,里面的病人大概都睡着了,顾黎黎也该睡着了。
刘罐罐的双眼皮打架了,就跑去厕所间拿冷水洗把脸,后来像个鼹鼠一样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绕圈子,实在走累了才歇一会,有一次歇在凳子上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刘妈妈从医院楼梯上走下来,她已经去看过顾阿姨。
刘罐罐大惊:“顾黎黎呢?”
“去医院外边的早餐店给你顾阿姨买粥了。”
刘罐罐不等说完,已撒开两脚往外跑去,边跑边在心里喊,顾黎黎你别去啊,别去,会叫汽车轧断你腿的……
“你别去,别去!会叫汽车轧你的……”刘大爷坐在蒲团上双手乱舞,嘴巴里碎碎地念,面灰如土。
他前面的另一个蒲团上趴着白云观主和他的小徒弟,两人双手支颐一齐紧盯着刘大爷的脸,小徒弟忽可怜道:“师父,人居长世间,便若风吹尘,生命一何苦,黄粱一何梦,你还是叫他魂儿回来吧……”
观主也紧张呢,嘴巴里明明已经要说出核弹两个字了,盯着刘大爷急急寻的面色忽又些不忍心:“薤上露,何易晞,骷髅作人一场痴,便许他苦难暂违,还找一次顾黎黎!”
“人海茫茫——”小徒弟咕哝。
人海茫茫,刘罐罐在大海里捞针。
街口从左往右飘过一队人影,又从右往左飘过另一队,看在刘罐罐眼里都不是人,红绿灯交织着亮,刘罐罐后来心里头豁然一敞亮,他开始看那些急速跑过医院前的车轮子,有辆银色的车子正飞快驶过来,车走得七扭八扭像条铁皮蛇,刘罐罐心明澄澈,他猛跳上人行道,冲那辆银色的车子冲过去,砰,刘罐罐飞了起来,像天空里飞起的一个人肉大风筝——
有人连声惊叫,刘罐罐从半空里落下来的时候错眼一瞧,顾黎黎正拎着个粥盒子准备过马路呢。
顾黎黎跑过来,粥盒子也不要了,眼泪稀里哗啦地流,捞起刘罐罐的身体又一惊,刘罐罐的身体轻得好像一张纸,可刘罐罐额头上分明有黄豆大痛出来的冷汗,他的嘴唇分明已咬得血肉模糊:“顾黎黎,我没能找到你……”
顾黎黎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刘罐罐,你找到我的,你看我在这,刘罐罐,你怎么这么笨,我不要你被车撞……刘罐罐,你哪根筋抽住了,你是不是不是刘罐罐啊,你昨天可没这劲儿对我……”
刘罐罐太痛了,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顾黎黎笑。但他眼睛却在说,我就是刘罐罐,一分都没有骗你,只不过是往这以后推五六十年的刘罐罐。
十二岁的顾黎黎张皇着脸,省城医院这时冲出来副担架,担架拉了人就走,七十岁的刘罐罐瞧着十二岁的顾黎黎茫然无助地站在那儿,他也不知道此刻是心疼还是欣慰,好在明天省城报纸上的新闻会改一改了,那上面有则新闻要从醉酒驾驶员轧伤少女双腿,改成银色轿车酒驾撞死十二岁少年——
那白云观的观主问他一把年纪还有没有啥心愿,他就寻思若能再见一见人就好了,若能再叫顾黎黎一辈子都不吃这被轧断腿的苦便好了,顾黎黎该是紫云英花田里唱歌跳舞的姑娘啊。
他想再安慰安慰顾黎黎的,只是个梦,他就是飘来这五十年前露个脸的人,阻了这一场车祸,他余愿已了,走的时候便不该带走如今的紫云英姑娘脸上任何一滴眼泪的,又太痛了呀,刘大爷口中只得小声念叨一声:“核弹来了!”
“什么核弹来了?”十二岁的顾黎黎追上担架问,亮晶晶的眼睛里仍下着小雨。
刘大爷不好吭声,他和十二岁的顾黎黎之间到底隔着时间的鸿沟呢,他最后只得道:“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十二岁的顾黎黎看着担架上的刘大爷身形变薄变透明,眼泪早挂不住淌成了河:“刘罐罐,不管你回哪里去,英语作业记得要准时交?
你以后上课不要叫老师生气了,要好好听课…………”
刘罐罐……刘罐罐……”
“哎~~”刘大爷撑个笑,最后应一声,在担架上消失了。
刘大爷睁开眼,脸面上还湿漉漉的,挂着不知谁的眼泪。
他瞪着面前白云观里的两对大小眼,一声不吭从蒲团上站起就往外走,他站在白云观的朱漆大门外又停住,白云观就落在矮山的山坳里呢……十年生死两茫茫,谁终究也等不了谁,山头上的校舍早叫拆走了,只偏南的山腰上有个小冢,等到秋天的时候,坟头的紫云英花就开了。
花开了就好。
他提步再要走,身后传来几回响:“薤上露,何易晞,人死一去不复归,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不复归……”是那白云观主在低低地唱。
刘大爷后来往常拄着拐杖巡村,有些知晓内里的鬼脚青年就促狭挡住道问,刘大爷您怎么不去白云观打假了啊?
刘大爷一边往斜里躲,一边只得应:“我不好说那是假的,又怎么好说人家真是骗子呢……”耳边这时囫囵声儿又响起几句不知哪里听来的话,“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不复归……薤上露,何易晞!”
墨杉杉杉杉
挺好看的小故事,文字功底一直在线的,但是我觉得好像整个人状态不够松弛(?)我在说什么?
就是,我的意思是,希望可以多试一试其他类型,然后寻找自己的写作松弛状态和写作边界在哪里,但我不确定这种适不适合你。摸头~墨杉杉杉杉
织女星
老师的文画面感好强,很有代入感,好像我也跟着刘罐罐一起做了个梦,看哭了
一枕星河
鱼导!鱼导!
我就记住了桀桀桀的笑声。。。
这俩词都能联系在一起还写这么好,太强了也
唉,心里酸酸又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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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啤酒秋刀鱼
排版|木 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