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甫
文|汗漫
《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手中的杜甫诗集版本有以上两种。皆为竖排,如同纸质的杜甫纪念碑。又仿佛《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即从巴峡穿巫峡”的那只小船,顺流直下,自上而下,从唐朝来到我面前。
杜甫,我的河南乡亲,诗圣,“一个从无人知晓的地方来的虚拟国度的首脑”(鲍勃·迪伦)。
唐代,河南籍诗人众多:盛唐杜甫,中唐白居易、李贺,晚唐李商隐……诗风迥异,都影响了中国知识分子一千年来的心境和形态。家国悲欢,成为历代中国诗人的命运和写作主题:用身体、命运、文字,一同与时代发生关系。杜甫、苏东坡、陆游等等诗人,本质上类似于当代“公共知识分子”,就公共事务发言,对修、齐、治、平有大抱负。仕途不畅才去纸上谈兵。他们本意上并非要做一个诗人,像杜甫所言,“名岂文章著”。
杜甫往往被冠以“现实主义诗人”。“现实主义”,应该是一种对现实不回避的态度,而非一种艺术风格——“无边的现实主义”,赞同罗杰·加洛蒂的这一概念。现实主义始终未完成,并表现于各种艺术流派之中。赞同布罗茨基的一句话:“不能在‘诗歌’这个词前面加上形容词。”同样,不能在诗人前面加上形容词,如“先锋”“后现代”“知识分子”“民间”“口语”“著名”等等。诗歌、诗人本身已自足而广大。要么是一首诗、一个诗人,要么什么都不是。也赞同加拿大诗人迈克尔·布洛克的话:“凡是想象君临之处,必有超现实主义。”一切现实主义,都是超现实主义——股市里的股民,考场上的学子,恋爱中的女人,病床上的挣扎者……都是超现实主义者。只有超现实,才能使我们能将平庸的、痛苦的、残酷的现实,坚持下去。一切诗人都是现实主义者,也都是超现实主义者,不瞒不骗,真与自然,比如,杜甫。
当下,某些香水、脂粉、广告一类品质的文字,常常被冠以“现实主义”之名,从而获得一种道德优越感,其实与现实没有一毛钱或五分钱的关系。我喜欢河南诗人罗羽的现实主义之作《祖国诗》:“鹌鹑是你的祖国,夜莺的咳嗽不是你的祖国/动车不是你的祖国,鲁山牛腿山羊是你的祖国/刮过去的风不是你的祖国/沙河里的柳叶藻是你的祖国……”尽管他被称为一个先锋主义诗人。
先锋,同样不是某类写作风格的专利,而应是所有诗人、作家都应具备的精神。尤奈斯库说:“先锋就是自由。”就是思想自由、表达自由。任何一个诗人对于现实生活的发现和表达都应独一无二,尽管困难,只有一少部分杰出诗人才能做到,也不应放弃对于这“困难、独一无二”认知和追求。杜甫就是唐代的先锋诗人,“乃真与古人为敌,变化不可测矣”(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与古人为敌”,其实,就是与时风流弊为敌。现实的,必须是先锋的——都需要“为敌”的勇气和才力。读杜甫,强烈感到:伟大诗歌的本质就是悲歌,痛彻肺腑。伟大诗人的命运或许只能是悲剧,“慷慨有余哀”。
青年时期,杜甫写出《望岳》,像李白;中年、晚年,因时代巨变而诗风巨变——《登岳阳楼》(“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与登泰山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已迥然不同,充满“悲”、“病”字眼。生活愈破败,其诗愈雄奇(但落实于语言的平实之中)、苍凉(但落实于感情的温存之中)、辽阔(但落实于意象和叙述之中)。杜甫不再像李白,而成为杜甫自己——沉郁顿挫,随时敏捷。
杜甫启示:写什么(山水自然还是世道人心)不是问题,怎样写(口语、意象还是叙述,现代还是后现代)也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一个诗人能否诚实面对自我和世界,这是最基本的写作准则和诗学伦理。
杜甫感时——感应一个时代无微不至的冲击;忧国——忧虑一个具体而非抽象的国度,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是这国度的肌肉、血脉、神经和呼吸。像杜甫一样承受了、担当了、克服了自己的命运,一个诗人才有存在的价值,并有可能成为一个国度、一个时代的徽记——国破城春。草木山河。
杜甫之后,热衷于应制诗、酬唱诗的诗人多矣,撒娇、献媚、谋利,诗歌气象趋于软弱、阴柔、陈俗。像杜甫一样切肤感受着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等别离之痛并哭泣的诗人,希近于无。市场经济时代,诗人们所面对个人或公共的疑难,为写作带来复杂性和难度,也可能使写作者丧失表达的勇气、辨别力、底线。趋利、避义、王顾左右而言他、“多买胭脂画牡丹”式的写作,大行其道。
当我揣着信封里的小规模润笔而为高档楼盘写广告诗,伪造一点泪水写所谓“底层诗歌”的时候,杜甫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差异巨大,如同云朵与泥巴。像杜甫那样写作,我们就不敢在汶川大地震面前、温州动车追尾事件面前轻浮、草率地抒情,就耻于化装舞会式、市场营销式的游戏和表达。
写到这里,突然有两位异国异代诗人的形象并置于脑海:杜甫,里尔克。两个秋天气质的人多么相似:飘泊,置身于家国动乱的时代,孤独,沉思,居于幽暗,死在异乡,诗篇中的霜风秋气浩荡——汉语的《秋兴八首》,德语的《秋日》,交相辉映。我爱这两位诗人,尤其杜甫,因没有语言隔阂而可以直接用河南土话对谈。青年时代喜欢李白,中年以后,人生立秋以后,觉杜甫更亲。用冷、硬语调内暗藏温情的中原土话,朗诵他的白露明月、秋边雁声,更亲。
里尔克的汉语翻译者、诗人冯至著有《杜甫传》。冯至在这部传记写作过程中遵循的原则是,“以杜解杜”(杜甫地位确立于死后数代,比生前已经成名的李白还要缺乏历史资料,只能通过杜甫诗作来还原杜甫),“以诗人写诗人”(从一个当代诗人内心出发来体贴一个唐代诗人的心路里程,但避免使杜甫现代化)”。全书分十二章:“家世与出身”,“童年”,“吴越与齐赵的漫游”,“与李白的会合”,“长安十年”,“流亡”,“伺奉皇帝与走向人民”,“陇右的边警与险峻的山川”,“成都草堂”,“幕府生活”,“夔府孤城”,“悲剧的结局”。冯至神追杜甫,对无法抵达的时区就留下空白,而不妄自猜测。
我猜测,冯至在写这部传记过程中,也一定想到过他所翻译、热爱的里尔克。
英美小说写作的一条规则是“Show,don’t tell”,即“要展示,不要讲述”。诗歌写作也可以实践这条准则,但“展示与讲述”两者之间并非水火不容。展示,慢下来,用意象、细节来增强文字的现场感和视觉冲击力,中国古典诗歌大多如此。但一味沉溺于展示,会影响文字的速度和思想力,拖沓,凝滞。杰出的讲述可以超越视觉、现场,直抵内心。波兰诗人米沃什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自言自语。“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口舌尖叫,/而真纯和宽宏的话语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谁就自认为是个失踪的人。”(《使命》)而他的展示能力,或者说意象生成能力,同样卓越:“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远行。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厨子在里面割开公鸡的喉咙。”(《没有意义的交谈》)
杜甫之所以被逐渐被后世认可并尊称为诗圣、超越了李白,不仅仅在于他情怀中的仁慈、广大,也在于他诗风的驳杂、多元。“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这样恣肆、霸气、脱口而出的句子,像那个总在痛哭流涕的杜甫写的吗?的确是他写的。集嶙峋与柔软、秋兴与春愁、沉痛与轻快、放歌与烂醉、展示与讲述于一身,一个诗人才可能伟大。伟大的诗人像山川,峰岭变幻、一言难尽,像杜甫、米沃什。小诗人都是片面的,要么展示,要么讲述,固执一端。小诗人的出路或许只能把笔磨砺成为匕首——在片面中走向锋利,尽管那是有限的锋利。
2012年,杜甫诞辰一千三百周年,我与众多诗人赴河南祭拜。杜甫出生地:郑州郊区巩县依山而凿的一间窑洞,木门紧闭,门前有杜甫童年打枣的雕塑。杜甫墓:庞大土丘混同于山坡,衰草绵延,如白发瑟瑟——“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融入故乡山坡的一个诗人的巨大白头,依旧忧思难眠?
以杜甫、里尔克为镜,一个人、尤其是中年人,其写作应能够与内心及周遭广大苍凉的秋意,保持呼应,发生关系。是时候了。与无边落木一同萧萧而下。尽管夏日曾经盛大。
五十三岁那年,杜甫在长江上写下《旅夜书怀》,有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前一句是空间,后一句是时间。时间、空间在两个维度上展开和奔流,并定格于六年后长沙到岳阳的一艘破船上。
我也正渐渐接近他晚年的光景和心境,像他一样处于远离中原的异乡。不同的是:他漂泊在船上,把越江而去的一只沙鸥看成未来的自己;我漂泊在床上,把床单上的皱纹看成梦乡的地图。差异巨大——
他在痛苦,我在痛快——所以我将很快就在人间、纸上消失,而他负责继续承受人间和纸上的疼痛、苦难。
此文选自汗漫读书随笔集《一卷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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