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星辰:张岱

文化   2024-12-24 08:52   浙江  

  


      张   岱

       文|汗漫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散文集。中华书局。

这一版本繁体、竖排。阅读速度就慢下来,我的头渐渐低下来,抬起,再渐渐低下来——这姿态像鞠躬、悼念,适合读张岱这些充满伤逝气息的文字。

《陶庵梦忆》写江南风情、人物,《西湖梦寻》分七十二章细细描绘西湖景色,怀恋明末清初以前的故国山河、锦绣岁月。贯穿一“梦”字,像梦游人呓语。张岱晚年文字纯熟、简劲,诗意充盈——诗意就是失意,失去了的事物在回忆中更加绚丽、痛切、动人。

山阴人张岱,出身书香门第,坦言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浮华习气、名士作风兼备于一身。明亡后不仕,隐居杭州,自谋生计,暮年仍以羸弱之身舂米担粪、种菜养鸡,与少年时代纵情声色的生活反差巨大。写作,或者说做梦,成为安慰余生的重要方式。

尤其喜欢书中两篇文字,与西湖有关:

(一)《西湖七月半》。写初秋西湖的种种人物行状,“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人分五类:“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的达官贵人,“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的名娃闺秀,“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的名妓闲僧,“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的市井之徒,“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的文人雅士——这最后一类人中有张岱,待其他人散入城门之内的万户千家,西湖寂静,明月高悬,“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我亦多次自上海去杭州,看西湖上的那五类人似乎仍在,当然,“名妓”们可能已无名隐形,“闲僧”们正忙着用手机炒股、发微博。我大约属于“市井之徒”一类吧?走,看,想,与西湖有关的前尘旧梦就散漫涌上心怀,却无一字能写,似乎所有的感喟都被张岱以及更早的白居易、苏东坡、杨万里等等文人写尽。他们都属于张岱笔下的第五类人,越朝叠代,欢聚同醉,散乱共眠于西湖荷花之中的轻舟内。目前,西湖荷花十里依然,明月依然,但纵舟酣睡于荷香清风之中的古典场景已不复存在。

(二)《湖心亭看雪》。湖心亭如今需购买门票才能乘舟上岛,且夜晚禁入。只能回想这蕞尔暗影中曾经发生的诗意一夜:“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雪夜,使我所有的夜晚都黯然失色。这文字,让我所有的文字都乏善可陈。只能幻想在深夜里拥一皮肤雪白的女子,让她西湖般卧着,“上下一白”,惟长腿“一痕”、嘴唇“一点”,我手“一芥”,手上老年斑“两三粒而已”……趣味显然低俗了。我知道自己的缺点。

张岱喜欢有缺点的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我喜欢这个“缺点”鲜明的前人——

他不广大,履痕、笔墨徘徊于山东、江苏、浙江这一当时华夏的繁盛之地,尤其是西湖。无视长城以外窥中原的异族马队正蠢蠢欲动、滚滚而来,兀自以记梦的方式,叙苍凉、述感伤;

他不灵活,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自为墓志铭》),失败之气淋漓,我却觉得可以亲而近之。周围充满善于变脸、勤奋进取之士,我惧而远之;

他不端庄,没有明代二袁小品中秩序严谨的士绅气,行文迅疾时长句连绵如匪徒手持长枪、攻城略地、欺男霸女,缓慢时,短句断续,如醉语,如梦呓。《西湖七月半》写得快、热闹,像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写得慢、静,像湖心亭内外的雪……

我多次自上海去西湖,快、热闹屡屡可见,即使时令并非七月半。但没有遇到过下雪。“断桥残雪”的景点标志,与西湖上树立的另外一个标志“苏堤春晓”,基本上都处于梦忆、梦寻的非现实姿态。张岱就是断桥,魂断,靠文字来粘连往事与现实这两岸之间的关系,指出春日拂晓的方向、苏东坡的方向。他也应该喜欢这位修筑苏堤的前贤大家。《湖心亭看雪》,与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语调、情怀、趣味,都那么像。

古往今来,凡喜爱在深夜看雪、赏月、游走的人,应该都很像吧。像痴人、梦中人。痴人说梦。

没有雪和月,就在夜深人静时手持一支笔壮胆,独自穿过白纸,也好。


此文选自汗漫读书随笔集《一卷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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