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在诵
文|汗漫
《诗经》。版本众多。
三百零五首诗,大部分作者为无名氏。尹吉甫、家父、孟子,是诗中出现吟诵者即作者名字的三个人。另有周公、卫武公、许穆夫人等数人,被推测为若干诗篇的歌者。他们,十人左右,是最早的中国诗人群体。
“诗”这个字眼最早出现于《诗经》。“经常”一词中的“经”,须“常”诵读,方可化育人格与心灵。尤喜欢《诗经》中的“风”。无名氏的风,在民间吹。《诗经》中的十五国风,采集于黄河上下的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黄河两岸的风,很大。
其中,周南、召南,产生的地域在今天的陕西、河南、湖北三省交集处,是当时周公、召公统治的地域。我的故乡南阳盆地处于此一地域。也就是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等等诗句描叙的风物人心,最初针对我的故乡。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逃之夭夭、忧心忡忡、新婚燕尔、信誓旦旦、衣冠楚楚、风雨飘摇、寿比南山、如履薄冰、不可救药、进退维谷、投桃报李、泾渭分明、高山仰止、天作之合、穆如清风……这些今人习用的成语,在《诗经》中首次出现时,多么新鲜、惊艳!但今天的写作者必须避开这些先秦以前的成语,创造属于自己的意象和境界,为汉语注入活力——很难,很必要。
《诗经》是中国精神的源头、汉语诗歌的源头。虽以四言为主要形制,但《诗经》中也间杂一言、二言、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试图冲破格律的藩篱以达自由——“短以取劲,长以取妍,疏密错综,最是文章妙境”,沈德潜谈《诗经》句式时的这一赞语,仿佛在启发未来汉语新诗的生成。
从主题上看,爱情诗、弃妇诗、怀人诗、悼亡诗、田园诗、隐逸诗、讽喻诗等等类型,已经在《诗经》里初创。比如,《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曹操应该喜欢,所以有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龟虽寿》)、“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再比如,《绿衣》,一个男子怀抱亡妻留下的绿衣咏唱“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开创了睹物思人的悼亡诗之先河。读《绿衣》,我总想起清代名著《浮生六记》中沈复将一件裙子铺在床上以待亡妻灵魂归来的情景。沈复,应该也热爱《诗经》吧。
《诗经》中基本上没有出现“爱“,偶尔出现,也非今意。在那个时代,情人们之间的爱往往用一个“好”字,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等等,一直影响到今天的中国男女也常常用“好”传递爱意,如“我想和你好”等等。或许因为“好”比“爱”更具象——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存在其中。《诗经》中表示婚姻的字是“昏”——黄昏身后,紧跟着暗夜星光和幸福。
读《诗经》就是翻阅植物志,荇菜、葛、卷耳、芣苢、蕨、葑、菲、荼、芑、荠、堇、蝱、蓷、藻、葭、黍、荷华、蒲、葵、蓼、茆、常棣、桃、李、女萝、莠、萧、苹、莪、茨、菽、韭、枣、稻、莱、艾、葽、薇、杨柳……比比皆是,左右参差,负责协助吟诵者去兴叹、比附。比如,在我最喜爱的《东山》《采薇》两首诗中,“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果裸之实,亦施于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分别出现了“果裸”“杨柳”这两种植物。息战归来的征人,在细雨大雪中还乡,一路怀想、激动、忧伤、不安,需要植物的支持。
相比之下,除了鸟,《诗经》中的动物少了一些。马、鹰、牛、羊、蟋蟀、仓庚、螽斯之外,虎、豺、狼、豹、熊、鼠、蛇偶尔闪现——汉族,本质上是一个植物性的民族?我们偏爱植物的仁慈、韧性与定力,即便屡遭野火,但相信“春风吹又生”。
《诗经》产生的同一时期,古希腊出现了《伊利亚特》、巴比伦出现了《吉加美什》等等史诗,叙事诗,关于英雄与征伐。我们的祖先在抒情、言志。即便与战争有关的诗篇,也往往写的是征战后的忧伤,比如《东山》《采薇》。即便《击鼓》这首歌吟于战场的诗作,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作为篇首,但迅速转入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山盟海誓——显然,这是一个情种而非猛士在吟诵、痛苦。汉民族,心动比行动的能力更强,爱比恨的能力更强。
“透过语言中悦耳和令人振奋的音乐性,把要说的话有力地送进我们的心坎里。”阿博克罗姆比这一关于抒情诗的定义,完全契合于《诗经》。在《诗经》中,处处存在一个吟诵、兴发的“我”这一主体——抒写主观的我、我们,而非记述客观的他们、他。美籍华人学者陈世骧先生在《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一书中认为,《诗经》的抒情性影响了汉代《古诗十九首》、唐诗、宋词之后中国文学的气质与面貌。元杂剧几乎就是由众多抒情诗结合而成的诗集。以唐传奇作为成熟标志的中国古典小说,也通篇充满诗句,用来劝诫、警世、言情。
显然,中国,一个抒情诗的国度,一个抒情的国度。《诗经》决定了汉人的精神气质和命运。
在一个缺乏宗教传统的国度里,《诗经》就是一座纸质教堂。我们聚集一堂,兴、观、群、怨——汉人的精神归宿在《诗经》。这一教堂的修缮者或者说诗集整理者孔子,感叹:“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祖先们、尹吉甫们天真无邪。南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论及《诗经》:“温柔在诵,最附深衷。”这一八字评语,实际上已经超越《诗经》,成为对华夏民族情感特征的一种描述:
温柔在诵——
这是局限之处,也是深刻所在——于局限之处深刻出峡谷长河,柔肠百转,曲折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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