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西天的云彩

作别西天的云彩

    文|高骏森

一

大雪日来临前的一个午后，作家琼瑶以她自己的方式化成了一朵雪花，在台湾省新北市淡水区家中“翩然”飞出窗外，飞去了天国，享年八十六岁。

琼瑶在化成雪花的前一日，写下了一封遗书和录制了一个视频向所有爱她、关心她的人做最后的告别。遗书内容和视频都很美，一如她的文学作品，告诉我们活着的人，要正确地对待生命和有尊严地活着，去大胆爱、大胆恨，活的潇潇洒洒，轰轰烈烈；要正确地理解生命和认识死亡，去理性、从容、优雅地接受它、拥抱它，死的安安然然，恬恬静静。

遗书及视频在她变成雪花几个小时后被秘书对外公布。我看完后，真如她遗书里所写的那样，没有难过，没有悲哀，而是在微笑——为她以自己的心愿及行动变成一朵雪花，翩然、自由地飞翔而微笑。

抬起头来，隔着落地窗看向外面的世界，天空澄澈，没有雪花在飘，但西边有一抹红霞，像视频里最后着红色外套的琼瑶——美丽、优雅、恬静。遂想起她的远房表舅徐志摩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眼前西天边的这一抹红霞，是否是从人间飘往天国的琼瑶？

琼瑶在告别视频里录制的是她写的一首小诗《当雪花飘落》——

当雪花开始纷纷飘落
我心里轻轻的唱着歌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生命里的雪季没错过

这趟旅程走来辛苦颠簸
且喜也有各种精彩唱和
经过了山路的崎岖不平
挨过了水路的骇浪风波
留下了……留下了……
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
是我今生为爱燃烧的热火

谁在雪地插了鲜花一朵
阳光映著玫瑰如此鲜活

正像我心中的雪与火
无论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那个我……那个我……
始终追寻着日出与日落
相信人间有爱 初心如昨

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时间已到 生命不会更好
不拖累所爱 也超越病魔
我心翩然自如 奔放快乐
当此刻……当此刻……
有如雪花与火花同时绽放
我将飞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这首小诗是琼瑶的遗作，充分表明了她对生命的通透认知和对爱的执着追求与对自由持恒不懈的向往。琼瑶与徐志摩是远房表亲，俩人的血缘稠度尽管很稀薄，俩人也从未见过面（徐志摩去世七年后琼瑶才出生），但他俩都是著名的作家和诗人，都是浪漫主义者，都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为爱而叛逆的情种。琼瑶的遗书里写到“我摆脱了逐渐让我痛苦的躯壳，‘翩然’的化为雪花飞去了！‘翩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字，代表的是‘自主、自在、自由’的‘飞翔’，优美而‘轻盈’”，再听完她录制的视频《当雪花飘落》，头脑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的表舅徐志摩写的一首诗《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我们将这两首诗进行比照，发现琼瑶与徐志摩身体里的血液和情感里的世界是多么的相似啊。不知道琼瑶“翩然”去往天国的路上，徐志摩是不是站在一处路口迎接他这个远房表外甥女。

二

琼瑶是中国知名言情剧女作家，同武侠剧男作家金庸齐名，俩人的名声都响彻整个华语圈。他俩的作品同时美丽、温暖了几代人的少年和青春，于大陆读者，尤其是七〇、八〇后两代人，他们在回忆自己的少年和青春岁月时，无论怎么避，都避不开阅读过琼瑶、金庸的作品和观看过他们的影视剧的疯狂样子和激动心情。

有意思的是，琼瑶与金庸也是远房表亲，与徐志摩的关系一样，是金庸的表外甥女。如今，这两位同时美丽、温暖了几代人的少年和青春的男女作家都化成了一朵雪花“翩然”飞去了天国。一个时代，几代人的青春，真的划上了句号。

琼瑶生于一九三八年，一九四九年随父母从大陆迁居台湾，以作家身份出道并出名于六十年代，一直笔耕不辍到今年十一月，六十多年来，累计出版了七十一部作品集，除今年刚出版的《梅花英雄梦》外，其它作品的书名几乎人人皆知。在台湾，受她作品影响的青少年比大陆要多两代，因此，可以说，受琼瑶作品度过自己青春的人，从三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这一巨大影响力，除金庸、三毛外，在华语圈，找不出第三个作家。

我是八〇后生人，遗憾的是，受家庭影响，琼瑶、金庸的作品我一部都没有读过，影视剧也只看过琼瑶的《还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但我首次知道琼瑶这个人是一九九二年。那年我九岁，读小学二年级，有一部热播电视连续剧叫《青青河边草》，班上的同学一下课就扎堆在一起谈的热火朝天。我的家是全校三百多师生中唯一不通水电的，而且独家独户住在一座山上，离最近的村子有三公里多的路程，且是羊场小道，因此，同学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兴奋地讲述着昨天晚上看的电视剧情节时，只有我一个人自卑地坐在座位上，默默地听着。正是从同学们的嘴里知道了他们谈论的这部电视剧名叫《青青河边草》，是一个叫琼瑶阿姨创作的。直到今天，这部电视剧我也没有看过，也讲不出剧情的主要内容和居中人物的各个角色。主题曲《青青河边草》在当时的校园里被同学们和老师们天天唱，至今这首歌也没有沉寂，因此，一提起《青青河边草》，我对我九岁那年听见同学们讲述这部电视剧时的场景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琼瑶阿姨这一称呼，在我的心里也是那一年扎根的。

知道琼瑶，“恋上”她的小说和电视剧，于中国大陆读者与观众，貌似大多都是从一九九二年的电视连续剧《青青河边草》开始的，一九九三年播放的电视系列剧《梅花烙》《在水一方》《水云间》，琼瑶的名字从此家喻户晓，她创作的这三部剧的主题曲《梅花三弄》，成了爱情歌曲经典中的经典。

人们之所以爱读琼瑶小说和喜欢看她的电视剧，是因为生命的美好都源于情——亲情、友情、爱情。

三

我首次观看琼瑶剧是二〇〇一年，那年我十八岁，在广州摆地摊谋生。有一段时间的晚上，我常去母亲的单位待一小会儿，她和她的同事在客厅里看电视，因为只有一台电视机，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同，总是换台，但那段时间集中观看最多的节目是琼瑶剧《情深深雨濛濛》。也许是剧情真的很好看，也许是我的年龄正处于恋爱阶段，这部剧被我爱的如痴如醉，可惜的是，我不能每集都看，而且很多时候一集都不能看完，就得离开。我完整地看完这部剧是三十岁之后，已经过了激情澎湃的恋爱年龄。

琼瑶剧在中国大陆第二次火爆的时间是二十世纪末，电视剧名叫《还珠格格》。我首次观看是二〇〇二年春节期间，也是在广州，一位肇庆的朋友回老家过年，请我帮她照看房子。她房间里有彩色电视机，春节期间，湖南卫视正在热播《还珠格格》，白天全天都在播放，我比同龄人晚了四年，完完整整地把第一部和第二部看完了。

别人看琼瑶剧，看的全是爱情，议论的也全是爱情，评论琼瑶这个人也全是爱情，但我不是。我除了看见里面一群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至真至纯，轰轰烈烈，潇潇洒洒，爱得死去活来的美丽浪漫炽热爱情外，还有如黄金一般珍贵的友情，影响我最深的是教我如何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去适应生存和如何正面做人。

《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敢爱敢恨，江湖侠义仁慈心肠和她在黑店翰轩棋社打工的经历，深深影响到了我踏入社会后的独立成长。我独自一个人在社会上漂泊、流浪了这么多年，能活成今天的样子，小燕子教会了我许多，在我无数个低谷期，小燕子的故事及人生经历总是激励、鞭策着我不问结果，鼓足勇气去大胆前行。紫薇影响我的不是她的文学才华，是她面对灾难、苦难时所忍受的常人所忍受不了的坚强（一双手指都快被夹板夹断了，但她在众人面前仍说自己没事儿，只是受了一点儿小伤）。紫薇最大的美是她超越了凡人的大度（皇后同容嬷嬷一次又一次地陷害她同小燕子，犯下了天理不容的死罪，皇帝几次要砍她俩的头，都被紫薇跪下来求情赦免了），她对皇帝说“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饶恕”这句话一直震慑着我的灵魂。还有晴儿，她是我这一代男人心里最美的白月光，至今，她仍是我心里最美的白月光。她在我眼里和心里的美除了长相美，气质美，声音美之外，最大的美是她的心灵大度，她的大度同紫薇的大度不一样，也是紫薇永远都做不到、学不来的。晴儿同紫薇长得一样美，一样满腹诗书才华，一样深爱着同一个男人尔康，而且比紫薇爱得早，也比紫薇更有资格得到尔康，但她发现尔康全心全意爱的人是紫薇，也发现紫薇全心全意爱的人是尔康后，她不仅没有妒忌紫薇进行报复，而是尽自己的所能来帮助他们，成全他们，她的这种大度同紫薇的大度一样震慑人心，尤其是在琼瑶的爱情思想观念里，在所有世俗女人的思想观念里，晴儿的大度与紫薇的大度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珠格格》里的男性人物最让我欣赏和影响我的是箫剑，我欣赏他文武双全、自由洒脱、江湖义气，爱憎分明，尤其欣赏他的话：人在江湖上行走，黑白两道上的朋友都要交，但自己要走白道。

《还珠格格》这部剧人人看的都是一群年轻人不要身份地位，不要荣华富贵，不爱江山只爱美人，拼死拼活爱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但我看到的还有友情的珍贵，以及一个人在面对这个残酷并不美好的人世间，必须要坚强、勇敢、善良，去正直、正心、正念、正行。《情深深雨濛濛》这部剧也是一样，剧中的女主角依萍最深入我心，最能引起我的共鸣，她在陆家得到的待遇同我在家庭里得到的待遇极其相似，她性格里的敏感、善良，骨子里的自尊、坚强，在面对自己友好和“不友好”的人面前，满身带“刺”的种种表现，几乎所有观众都不能理解和接受，而我不仅能理解，且感同身受——依萍就是我，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找到了同病相怜，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人活在世上，想要得到他人对自己的全部理解和拥有一位真正的知音是多么难啊。

四

为爱而生而活的人，无论男女，实际年龄都比同龄人要年轻二十岁，且一生都不会变老，就像一首歌里唱的“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琼瑶比我外公小两岁，比我外婆小一岁，按理说，八〇后出生的我们叫琼瑶奶奶才合情合理，但我们都叫她琼瑶阿姨，是因为，她的作品一直都很文艺，很年轻、美丽、多情、浪漫，自然，她在我们的眼里和心里也一直很年轻、很美丽，只配叫她琼瑶阿姨。

我的外公和外婆的思想都很传统，性格也很古怪，从我记事起，三十多年来，他俩一直都是分居两地独自居住，过年过节也不在一起吃一顿饭（和我们也是一样），也不串邻居的门，同自己的兄弟姊妹也不来往，更谈不上社交。他俩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思想作风在本地人的嘴里清清白白，从来没有过绯闻。奇怪的是，他俩都爱看《还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俩人第一次看都过了七十岁，比年轻人还疯狂，尤其是《情深深雨濛濛》，无论看过多少遍，只要一听见主题曲响起，两个人无所在做什么，手中的活儿有多重要，都会停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电视机前坐下来观看，中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小镜头。

外公曾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有一次他看《情深深雨濛濛》，尿急的憋不住了，可剧情又没有结束，为不错过镜头，直接就地解决的。外婆更厉害，她两次看《情深深雨濛濛》时正在用煤炉烧菜，为不错过镜头，一生节俭的她烧破了两口锅。还有，外婆七十七岁那年冬天生病住院接受手术治疗后，长时间昏迷不醒，医生也没有办法，问我们老人家对什么最敏感，试试用她最敏感的声音能否唤醒。我说她最敏感的声音是《情深深雨濛濛》这部电视剧，整个病房的人都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着我，又看向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外婆，半信半疑地说，老家人爱看这部年轻人都感到脸红的电视剧？不可能吧。

为唤醒外婆，表弟打开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用流量播放这部剧。一集结束后，外婆果然醒了。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播放这部剧，外婆的精神就会很好，无论体力再怎么不支，一集未结束，她决不休息。大家见一个满脸沧桑的白发老人这么痴迷这部剧，都不可思议，只有我这个既是外孙，也是孙子的抓住她的手流出了眼泪——外婆年轻时的美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可受时代、环境、家庭影响，她一生都活得很孤独。

外婆同琼瑶既是女人，又是同龄人，思想、血液里的情感同琼瑶一样丰富多彩，但俩人不同命。外婆出生、成长在一座偏僻的大山农民家庭里，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十八岁嫁给了一个同样是文盲的农民男人后生了一个女儿后却不受婆家人待见，外婆背着女儿回娘家没住多久，嫁给了我的外公，五年后同前任男人生的女儿生病死了，同外公一起生育了三个孩子，也都是女儿。外公在体力劳动上很照顾外婆，但思想和情感上虐待了她一生。外婆曾跟我说，她若识字，一定会离家出走，一定要写书。

外公、外婆都活了八十二岁，俩人离世的那一年，我只要放《情深深雨濛濛》，俩人的眼睛都很有神。外公走的很清醒，外婆走的是否清醒，我不知道。在外婆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曾试图放《情深深雨濛濛》这部电视剧留住她，但失败了。

我很感谢琼瑶，相信外公和外婆也很感谢琼瑶，在我三十多年的记忆和印象里，两个老人真正的幸福快乐时光只有在观看《情深深雨濛濛》时才有。

琼瑶是十二月四日去世的，离我外婆去世的时间刚好六年零一个月（外婆去世的时间是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四日）。十二月十一日，琼瑶的遗体火化，以唯美浪漫的方式花葬，这一天是农历冬月十一，我的外公八十九岁生日，我坚信，外公和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能见到琼瑶，并成为好朋友，他俩在琼瑶的影响下，能再次结为夫妻，把握青春年华，活得潇潇洒洒，轰轰烈烈。

五

名人无论生前还是去后，都会被人褒贬不一的议论。琼瑶的言情小说和电视剧影响了几代人的青春，无论影响每个人成长的结局如何，我们都没有理由指责和咒骂作者。优秀的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更要高于生活，就像产品，它的广告效果一定会很夸张。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里，都不会受外界声音的蛊惑而胡乱走路，他会保持清醒智慧的头脑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去走。一个有品质、有品位、有格局的人绝对不会随意去评判和干涉他人的私生活，只要不触犯法律，关于道德，各人有各人的标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琼瑶的死留给活人的议论永远都没有标准答案，尽管所有的生命终点站都是死亡，而且琼瑶还是死于八十六岁高龄，这个年龄的人死亡是自然现象，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死的方式并不自然——她是在身体同头脑都十分健康、清醒的情况下自  杀的——她在遗书里写的很清楚，生前也多次面对媒体谈论过自己对生与死的认知，因此，她自  杀并不让人意外，只是在有些人的心里仍难以接受，这种难以接受是正常现象——生命是哲学，哲学是人学，人学是矛盾的。

自然的规律是新陈代谢，生老病死。排在死前面的是病，排在病前面的是老。按照这个顺序，琼瑶四分之三的生命是遵从自然规律的，她没有遵从的是跳过了走“病”这一段路，这一段路是每一个老人自然死亡前的必经，这正是琼瑶最害怕的。凡是害怕的事情，只要有解决办法，都会选择应用。——“时间已到/生命不会更好/不拖累所爱/也超越病魔”。

一个人通往死亡最近的这段路程是他肉体与思想活在人世间最后也是最大的折磨，它与生命的尊严、活着的尊严是同一个题目下面的共同哲学话题。——哲学是人学，人学是矛盾的，因此，琼瑶自 杀于琼瑶不矛盾很正常，于我们矛盾也很正常。

墨西哥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曾说：“死亡其实是生命的回照。如果死得毫无意义，那么，其生必定也是如此。”他还说：“死亡才显示出生命的最高意义；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补充。”

送别琼瑶。祝福她变成雪花，翩然歌舞。

缅怀琼瑶。像她的文学作品那样精彩地活着，共享人世繁华。

　　2024.12.6—16 杭州·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