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星辰:庄 子

文化   2024-11-19 08:00   浙江  

  

   庄  子

    文|汗漫



《中华经典藏书:庄子》。散文集。中华书局。


这套关于中华经典的丛书跨越时代,涉及孔、孟、老、庄、诗经、离骚……最喜欢庄子。读庄子,就是读先秦语言之大美。


庄子飞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如蝴蝶、鲲鹏、潜水艇、航天飞机。与山岳般静穆的孔子构成对比。早庄子一百余年的孔子,在大地上传扬修、齐、治、平的儒家真理,坐牛车,类似于乘公共汽车,思想、语调就比云朵里的庄子低沉、缓慢许多。


庄子尤其热爱蝴蝶,就通过一个梦,混淆了自己双臂与蝶翅之间的区别。蝴蝶,就是自由,穿越种种藩篱,栩栩然,打破现象与幻象、草木山川与枕头之间的边境。“多么可爱的来世 /绘在你的遗骸之上。/多么尊贵的标志 /在大气的秘密中”——瑞典当代女诗人奈莉·沙克斯的这首《蝴蝶》,像是在献给庄子。


庄子尤其不喜欢讲理,就有了著名的“濠梁之辩”,与惠子辩论“庄子是否知道水中的鱼快乐”这一命题,双方逻辑推理一番之后,惠子似占上风,但庄子却跳出逻辑以一言决定胜局:“我是站在濠梁的桥上知道鱼很快乐哦!”不讲理,霸道,但抒情,对一尾鱼也怀着流水般的温存和体贴。


在《庄子》这本被争论存在伪作的书中,庄子、或者说模仿庄子的某人,以寓言方式对孔子的入世思想表达不屑。孔子至死都要处于人群之中,哪怕那是一群讥讽、嘲弄、攻讦、利用着他的人。庄子却转身而去,在山水自然、梦幻寓言中建立人生路径——道。但当孔子难得流露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类“消极意绪”,庄子就似乎在孔子身上终于捕捉到了暗通于自身的隧道尽头的大海波光——


庄子思考“道”时,大约想到了岛、大海。生命的汪洋需要一个岛,自成一体。周围有鲲磅礴游动,突然跃出水面转化为覆海载天、垂翼乘风的大鹏。岛上,有一个做白日梦的人转化而成的蝴蝶,栩栩然——庄子善于转化,对万物怀着感同身受的慈悲、爱。万物齐一,齐物——他感觉自己就是世界,无论鲲、鹏,还是蝴蝶、鱼。所以他逍遥,他游。读庄子,就是在长天秋水般的古典汉语中作逍遥游。


历代文章大师或许并非一概认同道家,难舍功名庙堂之心,但都明明暗暗地学习庄子那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作文方式——向庄子学习写散文。向孔子学习写社论、领导讲话。庄子叙事、引证、比喻、议论、抒情,“云气空濛,往返纸上,顷刻之间,顿成异观。”(林云铭)。金圣叹曾经把《庄子》与《史记》《离骚》《水浒传》《杜甫律诗》《西厢记》并列为六才子书,这显然是才子眼光而非志士情怀。才子书不是圣贤书,可亲近、可习摹。


但庄子说:“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这样“夜半有力者”一般的笔力才情,只能与生俱来吧?而我这样一个“昧者不知也”,在梦中大约也只在眺望若干稀薄奖金和异性,显然没有庄子的大格局,那就“矮纸斜行闲作草”吧。


关于“大小之辩”,庄子在《秋水》篇中借北海若之口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但我想,井蛙虽局限于井中,但若能说出对井口一棵青草、一朵白云的深沉情感,也动人吧?夏虫虽转瞬即逝,但它若能参悟出一场热风、一次芒种的意义,也美妙吧?庄子似乎热爱大、持久,但在北海若的上述言论之后,口风一转、笔锋一转:“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否定数量意义上的大小差别,最终导出“万物齐一,孰短孰长”的“齐物”思想。他就是这样多变、不拘泥,所以洒脱、自在。


庄子启发我:写作,就是一个自我争辩、不断转折、妥协的过程,使言辞逶迤开阔如长河、旷野。他倾心于伟大,但也迷醉于一只蝴蝶的小、短暂,这只蝴蝶于是拥有了那只鲲鹏同样的力量和世界——


越过梦境和大海,到先秦以后的时代、人心里来。

此文选自汗漫读书随笔集《一卷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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