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讨论白陶图案,牵涉的是利手问题。过去我曾经由器具和画面多次讨论这个问题,如筷子和带钩的使用,还有弓箭和刀剑的用法,都有过相关探讨。讨论比较深入的是由彩陶纹饰出发做出的一些判断,提出了一些初步看法。
近几年关注白陶的发现,对于白陶纹饰有一些思考,这几天突然悟到飞翔日乌图案的方向问题,觉得可以引发一些新的思考。
过去的讨论注意到,平铺直叙的纹饰图案,由史前彩陶纹饰的绘制看,纹饰方向应当是存在的,画工在陶器上会有绘制的始点和终点。有时画工也会引导出观者的观察方向,某些特别的图案会特别强调方向感。相当多的彩陶纹饰是这样的,它们有固定的走势,有明确的方向感。
在彩陶大量的二方连续构图中,不须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半坡文化彩陶中的图案化鱼纹,几乎全是头右尾左的右向,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不论是在西安半坡遗址,还是秦安的大地湾遗址,或是其他的半坡文化遗址,同类图案化的鱼纹,基本都是剪刀尾向左,大嘴大头向右。
半坡文化彩陶头右尾左的鱼纹
庙底沟文化彩陶的图案有没有这样明确的方向感呢,也是有的。查陇县原子头见到的类似半坡文化的鱼纹,同半坡一样鱼头也向着右边,鱼尾向着左边。几处遗址发现的庙底沟文化早期简化鱼纹,以圆点示意的鱼头也是无一例外地向着右边。华阴南城子和铜川李家沟发现的彩陶鱼纹,也是头向右边。鱼纹头向右,鸟纹也一样。在华县泉护村见到的十多例鸟纹,几乎全是头向右边。在扶风案板、华县西关堡和陇县原子头见到的鸟纹,无论是飞鸟立鸟,也都无一例外地是头向着右边,尖尖的翅与尾向着左边。就彩陶而言,不论是庙底沟还是半坡文化,纹饰的这种右向走势值得关注。当时判断这种右势的确定,除了画工的传统习惯以外,也许还有其他一些文化背景。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这会不会与绘画的方式有关,会不会与画工运笔的主体方向有关。推测画工绘画的始点,由几何纹饰看,应当是从左到右的可能性最大,动笔方向是由左向右。不过由写实类的鱼和鸟纹看,如果还是这样的次序,那就要从尾部起绘,这样似乎是增大了绘画的难度,那显然是舍易求难了。现代人对于鱼类的绘画与观赏倾向是左势的。由右手绘画,一般情况下一定是先由左边起笔,画鱼这样的动物起笔要从头嘴开始,那自然多数的鱼纹都朝向左边方向游动了,那是右利手习惯的必然作品。对于半坡和庙底沟文化彩陶上右向游动的鱼纹来说,它的出现是否存在相反的前提条件?让我们觉得可能在彩陶绘制中存在“左利手”,是用左手在绘彩。左手绘彩,鸟头、鱼头向右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尤其是那鸟翅鸟尾,运笔的走势一定是由右至左,那起绘点应当是鸟的头部位。在讨论彩陶鱼和鸟纹的方向时,涉及到古老的人类“利手”问题。此前有一些研究者提到史前人类的利手习惯问题,以为制作石器时已经有了明显的利手倾向。也有研究者通过野生黑猩猩的考察,认定黑猩猩惯用左手钓白蚁,统计出多数黑猩猩都是左利手。在一篇散文《那一个史前女人的手印》中,提及作者一些相关的探索结果(詹克明:《那一个史前女人的手印》,王剑冰主编《那一个史前女人的手印》,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其中的说法颇有借鉴意义。作者现场考察岩画时有一种感受,看到人面岩画全是正面头像,而动物岩画则全为侧面全身,一幅幅的动物岩刻让作者影影绰绰觉得“头朝右的动物比头朝左的动物要多”,统计结果发现头向右的动物图形约是头向左的两倍。阿拉善发现的一处岩画,五六十个动物大多数都向着右方,向着左方的只有五六个。当初的评论是:这个发现与彩陶有些相似,似乎表明史前绘画艺术上的这种右势倾向具有普遍意义。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已经非常看重手的作用,手印频繁出现在岩画中。我们看到他们表现的主要是左手的图形,这恐怕不是出自偶然。法国和西班牙旧石器时代手印岩画就是如此,多数表现的是左手。法国加果斯洞穴岩画中的158个手印,居然有136个是左手。我在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旧石器时代洞穴中见到的手形岩画,也多是左手的图像。左手的意义,对于古人而言可能超过了右手。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旧石器时代
左利手和右利手,是一种偏侧性表现。意大利神经科学家葛瑞格里·瓦勒蒂格娜(Giorgio Vallortigara)和澳大利亚新英格兰大学神经科学家莱斯利·罗杰斯(Lesley Rogers)称,动物王国普遍存在偏侧性,而且偏侧性会带来某种优势。动物的偏侧性可以是先天遗传得来,一些科学家认为偏侧性可以作为一个更大基因包的一部分被传承。偏侧性也可以从后天获得,动物生存的环境与社会赋予这种偏侧性以合理性。先天的偏侧性属于本能,后天获得的偏侧性与生存状态有关。对人类来说,后天的偏侧性与文化传统有关。我们用右手使用餐具和写字,完全是接受教导的结果,这就是传统,也是社会规范。当初有个假设,如果史前陶工绘制彩陶的左利手现象可以最终认定,那我们也许要对人类早期艺术行为作一些新的思考,史前的许多不朽艺术作品说不定真的是用左手创造出来的。现在,我们又发现了一大批新资料,这就是白陶纹饰提供的线索。湘南西部与南部发现的几处高庙文化遗址,发现数以百计的纹饰标本。关于高庙文化的白陶艺术,我们粗略梳理了包括獠牙神面在内的太阳图像,重点关注的是日乌(阳鸟)。日乌也许可以看作是白陶艺术的灵魂,在洪江高庙和桂阳千家坪出土白陶上,几乎是无器不日乌,仔细观察那些陶片,鸟首鸟翅的刻画随处可见,高庙人对日乌心怀非常虔诚的信仰。观察中初见千家坪白陶上的日乌图像,似乎是千篇一律,小眼,大头大嘴,伸展着左右对称大翅膀,但却只有半个鸟身,一般无下半身,见首不见尾。日乌纹饰见到数量很多,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各式日乌几乎全数头向右侧,推测陶工保持着一种传统的思维定式,一般不会有改。
高庙文化白陶上日乌(千家坪)
后来又检索了洪江高庙遗址的纹饰资料,又根据翅膀的区别重新划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双翅空载(无物),第二类是翅膀载着不同的太阳象征符号,第三类是翅膀上出现獠牙神面。日乌双翅左右对称,但长短宽窄不一,有的双翅有长长的翎羽,有的显得比较短小。第一类日乌的翅膀彼此也有许多不同,由于没有太多的附加纹饰,构图显得比较简单,翅形以小巧者为多。第二类日乌的翅膀上,绘有太阳的各类象征符号,符号繁简都有,有圆形,有方框形,也有“T”字符,当然也见到八角星形。这是表现日乌载着太阳在飞翔,可以将日乌理解为太阳的灵魂,推测高庙人当时拥有这样的观念。第三类日乌的翅膀上,出现了獠牙神面,同样是象征日乌载着太阳神飞翔。日乌载着太阳,也载着獠牙神面,再一次告诉我们,太阳与獠牙神面之间是可以划等号的。高庙文化的陶器纹饰主题,就是太阳崇拜。日乌的双翅有种种变化,但它的头向却始终是朝着右方,绝无例外。高庙文化白陶载着太阳符号的日乌
高庙文化白陶日乌形态分类
当然这里说的绝无例外,可能包括发掘者在内的研究者和读者不会认可,他们是真切看到了例外的。他们仔细检索出来了几件头向左方的日乌图像,经过我们再次比对,发现器形多是器盖而被认作是盘类,所饰的图像也就被倒置了,所见日乌的方向朝向了左方,头顶也不自然地朝向了下方。一当恢复成器盖,来一个180度大改变,日乌头顶向上,头也朝向了右方。高庙白陶图像的右向传统,给我们带来新的启示,至少说明彩陶上的右向传统并非是独到的创造,它在白陶的时代就已经稳固地确立了。这也就让我们在彩陶与白陶之间,找到了一种明确的艺术联系,这种传统属于艺术范畴,也属于思维范畴,绵延数千年,一脉相承。撰文|3N3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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