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撷果子的人

文摘   艺术文化   2024-11-18 00:26   陕西  
采撷果子的人
黎荔




有形的采撷者,采摘无形的果实。

每一晚,当我工作了一整天,腰酸背痛的,做完了所有的家务,终于轻盈地坐到电脑前面,随便写点什么时,我就会想到,自己好像游荡于森林与湖畔,在四处寻觅和采撷野果。林中繁花落尽,树枝上结满可爱的小果实,这里有些枯萎的,那里有些腐烂的,青青未熟的,处处可见其踪影。风过处,野果一个一个掉落,有的没入草丛不见了,有的被我发现了,珍重地采拾入篮子里。有的晚上,果实太多了,来不及一一采撷,挖个山洞先藏着。有的夜晚,一无所获,只能漫无目的地野游。或者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某一棵树下久坐,静静地等着果子成熟坠落。


每一朵花都可能结出一颗果,也不知道当初是起了什么心念,风风雨雨中催生出一颗果,有时酸涩,有时甘甜,有时大一些,有时小一些,但每一颗都尽可能地,饱满充盈。一夜又一夜,夜深人静的时候,就采撷那些因缘流转的果子,随着季节无端端地坠落到跟前的果子。手指上下翻动,采摘的是小小的果实。这可不是什么苦差事,这分明是游戏,而且还是会得到实实在在回报的游戏。我不在意这一辈子写出多少字、结多少颗果,但我希望我所结出每一颗果,它是一颗扎扎实实、经得住时间的果。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说出多少话,其中有多少是经得住时间淘洗的呢?


有的季节里雨水丰沛,果子结得又多又大,甚至出现一些前所未见的新品种,一大簇一大簇果子的静候在那里,香气美妙,味道清爽。沿着藤蔓树丛随意前行,信手采下认为最好的果子就可以有不少骨碌碌滚落在草丛的果子,都大大咧咧的毫不在乎。但有的季节,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大地深处的活力有所衰歇,自然的结果没有那样丰盛,这样就得走得远一点儿高高的岩石上,陡峭的悬崖边,野果子从层层叶子下探出头向我张望。那是何等艰苦的采撷工作啊!等我采得果子归来,时针早已指向了凌晨两点甚至三点。


有形的采撷者,采摘无形的果实。无形的果实,借由词语在人间诞生。我穿过茂密松林,趟过潺潺小溪,躺在野花开遍的草坡上,闻到了不远处野果子那种令人神清气爽和振奋的香气。我其实不是看到野果,而是创造并融入它们。是的,果子是我创造的,鲜花也是,我用眼睛创造它们,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作品。我写下它们,就是让人们看的这些丰盈,因为我不能做别的事情。我只会春天的旌旗下召集蝴蝶,培育花朵,慢慢守候,静静等待,种一颗耐得住时钟和寂寞的果。


在果子被勾勒出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一颗怎么样的果。我希望这是时光流逝中杂乱无序的人类原初情感,是月色冲洗的银色梦境,是过去的过去幻影飘浮在四面八方,是来自于内心那股神秘的力量在静静苏醒。花朵不能隐藏自己的色彩,河水不能隐藏自己的奔流,树木不能隐藏自己的果实。哪怕世界变化甚至崩塌,也要尝试用词语将过去的一切予以重建。因为山川河流,野果鲜花,都在我心中牢不可破地永生着,随时都可以把它们召唤出来。


每一颗果都会离我远去,身体内似乎在疼。谁知道谁会读它们?谁知道它们会落在谁手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来过并留下。自然赐予的每一份礼物,哪怕再小,也应怀着赤子之心欣然接受,并且看到这些礼物背后的意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自然的心意。世代如落果,在落果落下之前,必须信任大地的神性,信任春夏秋冬,信任这喷涌而无解的生命力。




文化学者黎荔
北大博士,大学教师,“学而讲坛”负责人,著有《领悟西北之地》《凝神静气读一首诗》《南方之南》、《采色入掌》《视觉素养导论》《艺术导论新编》《易经新学》《老子新学》《大学义证》《道德经注解》《红楼梦与现代文学》《陕西文化产业实战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