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民族的往昔生活方式

文摘   艺术文化   2024-11-03 02:00   陕西  
城墙:民族的往昔生活方式
黎荔



记得冰心有一篇小说《像片》,写一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教会学校美国女教员施女士,归国后心中温存着的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这位来自新英格兰的施女士,在教会女校里教琴歌之外,日常生活就是种种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她喜欢沉浸在古中华这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中……


读到小说中“闲时逛隆福寺,厂甸”这一句,我突然明白了这古城原来正是北京啊!那么“门外苍古雄大的城墙”,分明就是北京城墙了。民国初年的北京城仍是内外四重城墙的格局由内而外分别是紫禁城、皇城、内城和外城。城门则是内九外五皇城四。陈宗蕃在《燕都丛考》中记载:“城垣驰道蔓草荒芜不复能行其门楼亦多拆卸。但从总体上看,当时的北京仍基本保留中国古代城墙环绕四周东南西北各设城门楼的格局。可如今,北京城墙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拆城墙的风潮中,巍峨的北京城墙被拆除了。梁思成曾认为北京城墙内几百年的灰土坚硬如同岩石,粗估约1200万吨,堆积起来等于12个景山,用20节车皮需用85年才能运走。然而,在具有“愚公移山”传统的中国人看来,拆城墙并不是不可想象的。北京市民从四面八方扑向城墙,他们杠撬锤击,夜以继日,北京城墙虽然出乎意料的坚固,但终于崩溃了。


西安的城墙差点也遭遇到类似北京城墙那样的厄运,但幸运的是,它勉强算躲过了。始建于明太祖洪武三年(1370年),洪武十一年(1378年)竣工西安城墙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今天漫步在西安城墙下,你能感受到往昔古都余韵犹存。所谓古城,不就应该像西安这般遗迹遍布,且保留着城墙和街衢布局的吗?我一直喜欢把西安市叫做长安城。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它四面连绵不断的城墙使它历经百年沧桑而仍有一股帝王之气,就好像欧洲贵族冠在姓字前的冯或者德,到今时贵族虽然没落,贵族的气质却依然鹤立鸡群,不容混淆。


外地人到西安旅游,曲江、雁塔、兴庆宫、青龙寺,其实都不具备西安最本质的特征,倒是这一圈古老雄厚的青灰色城墙,最具十三朝古都的韵味。城墙的韵味,需要仔细摩挲与悠然遐想。比如,真正用心去观察那些未经修葺的墙体,便会感受到不同地段城墙传递的历史信息那些古朴凝重的断土残垣,有的高大,有的蜿蜒,有的杂乱,有的隐约,有的残美,有的斑驳,有的色彩微妙,有的层次丰富,斑驳着岁月印痕的石板路……构成了一幅幅意味深长的画面。


我认为最好的城墙游路线,就是顺着古城墙下的端履门,往古城墙的正南门也即永宁门走,你先是经过两千多年前的大儒董仲舒墓墓旁的街道叫下马陵,皇帝到此都得下马。其余入城者,自是皆需整好衣帽,绑好鞋带,呈端方、肃虔状。顺着城墙走着走着,迎面就是举世闻名的碑林博物馆,可以溜达着去看几通碑刻。从博物馆出来,永宁门也是西安城墙8个登城点之一。沿着宽阔的石阶,就可以一步步登到城墙上去了。



西安城墙是在隋、唐皇城的基础上建成的,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将次子朱樉册封为秦王,藩封、府治同在一城,因而修建的城池规模宏大坚固,再加上后来明清屡次修葺、增建,至今保存完好。宽厚的石城墙,斑驳着岁月印痕,有的地方还杂生着枝粗叶茂的小树,枝叶迎风摆动,引得一群群野鸟飞上飞下。靠着墙根的地方,有的还开着一朵朵金黄野菊,更显出幽寂而深厚。从城垛豁口看内城,脚下是一千三百多年的唐槐数棵,根须裸露,瘦骨嶙峋,树冠却枝叶繁盛,那是真正的大唐遗株,依然生命葳蕤,雄强向天。


向下俯瞰,环城流着一道清波,倒映着城垣的灰影。清浅的护城河水上,有的地方浮着几只白鸭,把脚洗得鲜黄在水面上照出一圈一圈的金光。再朝远处瞧,古城就尽收眼底了。昔日的皇城,如今多是寻常百姓住,竹笆市、案板街、炭市街、五味什字,漫卷烟火气。尤其是钟鼓楼旁的回民坊,日夜人潮涌动华灯初上时,你站在城墙上,仿佛还能听到或正在听到许多超强心脏的跳动声。当然,这里还夹杂着一种特别浑厚的声音,那就是城墙根下的古老秦腔。傍晚的环城公园里,夕阳照在人们身上,一群人拉着板胡,吼着秦腔。这是来自民间的腔调,大苦大悲、大欢大爱,给这个城市铺上了厚厚一层普通生命的精神路基,让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历史兴废,似乎都有了坚实而可靠的沉雄底座。


西安城墙现如今已被高楼环绕,但仍然不失它的巍峨。即使失去了当初它存在的防卫意义,但城墙依然以它的巨大身躯,承载着全世界前来游玩的旅客,来保持它最后的尊严。如果你体验过城墙上看落日,凝视艳红的夕阳先是到树梢,再到楼顶,再缓缓隆至西边的地平线下,大地由明亮成黛青,至暗灰,终于被黑暗笼罩。如果你沿着古城墙悠闲地漫步,或是租一辆自行车,在周长13.7公里的城墙上,慢悠悠骑一圈,掠过一个个城堞垛口,掠过城墙四角各有一座的角墙,掠过箭楼、敌楼、瓮城,掠过永宁门、朱雀门、勿幕门、含光门、安定门、玉祥门、尚武门、安远门、尚德门、解放门、尚俭门、尚勤门、朝阳门、中山门、长乐门、建国门、和平门、文昌门这18座城门,你一定能够呼啸风声里的历史余音,触摸青砖里长安千年的起落,体验到我们民族的往昔生活方式。不经意间,你就已经踏进了长安。


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微小的事物:护城河的晨曦,二三野鸭浮游,鸭掌划过的涟漪,蜻蜓点水的微澜;旧城墙斑驳的皱纹,在一场淋漓的秋雨中,从浅灰色变成了深灰色;城墙上,一排排红色灯笼随风摇曳,城墙下,一排排高大银杏被秋风吹得金黄,那扇坠般的叶片儿随风飘下,一时稀一时密,地上也铺上一层绒绒的碎金……


整整一晚上,想着那些和古城墙相关的细枝末节,好像在时光的河上游弋,无端端感到一阵恍惚。真担心目力所及的繁华,转眼之间就会蒸发掉,甚至连这座浩大的城——包括那些苍老的城墙、笨重的石像和陶俑有一天也会消逝无踪。很多年后,它们只能带着日暮的苍凉和大雪的清芬,定格在国人的记忆里,供一遍遍地反刍,任由人群中那些最善于追忆遥想的人,如杜鹃啼血一样歌唱出对古城墙迟到的爱。






文化学者黎荔
北大博士,大学教师,“学而讲坛”负责人,著有《领悟西北之地》《凝神静气读一首诗》《南方之南》、《采色入掌》《视觉素养导论》《艺术导论新编》《易经新学》《老子新学》《大学义证》《道德经注解》《红楼梦与现代文学》《陕西文化产业实战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