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我们的晚年生活

文摘   艺术文化   2024-09-04 01:44   北京  
遥想我们的晚年生活
黎荔



根据国家统计数据,截至2021年末,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6亿,占总人口的18.9%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亿,占总人口的14.2%。中国是世界上老年人口数量最多的国家之一,每五个老年人中至少有一个是中国人。预计到2035年,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占总人口的30%中国社会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


相信在未来20年,中国老人几乎家家都有一种现象,即孤独的晚年滋味,两个老人相依,或一个老人独居,而子女不在身边。传统上,中国人信奉养儿防老,这是多子化的很大动力。传统上,中国人也以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但这些传统,如今看起来都经不住风吹雨打世事变迁。少子化是中国的现实,2023年我国人口已经连续两年负增长,总和生育率1.0左右,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位居倒数第二。放眼四周,爷奶辈一对老人平均分不到1个孙儿,是不争的事实,中国家庭的421倒金字塔广泛存在。因为只有一个孩子,父母与子女间的羁绊格外紧密,父母习惯了将自己与下一代紧紧捆绑,甚至视子女为私人财产,当独生子女自立家庭后,父母都会有很强烈的被剥夺感。而中国近2亿独生子女的崩溃,往往从父母第一次生病开始,独生子女的父母养老问题,而能由他们独自面对和承担压力。在成年独生子女与空巢父母之间,这种羁绊关系不知道应该叫“天伦之乐”还是叫“天伦之痒”?独生子女与空巢父母,也许注定便是这样冲撞与伤害、和解与依赖的两代人。


城市化带来了巨大的人口迁徙,年轻人向大中城市集中,远离故土和父母异地谋生,这也是现实的考量。诸多老人和较少子女的分别,既是生离也是死别。有时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人生是一本太过仓促的书,仓促间还来不及细读,一切就早已雨打风吹了。即使春节国庆长假,外地生活的孩子偶尔会回来探望老人,但是在现实的法则之下,几天短短的团聚就已经算是尽孝了。过去40年中国令人炫目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可谓风云激荡、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造成了社会学者称之为的“断裂社会”,造成了代际之间的巨大差异,甚至鸿沟。爷孙、父子辈之间,从生活习性,到文化教养,甚至到价值观上都有可能存在深刻隔阂。生活在不同社会形式下的父母与子女之间,双方渴望亲密,却只能疏离;疏离之中,亦有无法剪断的现实羁绊,以及从经济到心理的相互依赖。使得中国老人和子女难以相互照顾的原因,很可能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或者异地问题,而是彼此难以再长期共同生活这一残酷现实。他们在血缘上有传承,他们在俗世间,已分属不同群体。


我们这一辈子,传统观念不是很重,自认为我们的生命和孩子们的生命应当是各自独立的。可是如今看来,人之暮年,对于亲情的渴望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我们独有的民族性格,而现代性说到底是一个西方观念,所以,当我们国家迈向现代性的时候,独有的这种民族性格让我们付出的代价、承受的撕裂感,格外沉重。也许这就是现代性的宿命。渐行渐远的儿女们,在精力充沛的年月去往广阔世界探索,就算有跌宕起伏,也是一种主动求取的人生体验和滋味,而他们的日益衰老的父母们,身体机能每况愈下,人愈接近晚年,社会的圈子越来越小,这种现实世界的萎缩,让他们的心灵中透着无尽孤独这一代父母在时代中是相对被动的。在这种背景下,能够主动选择的,大概只有对子女的关注了。然而,所爱早已流离,求之而不得。在孩子振翅高飞之后,他们会特别思念孩子,在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觉地,突然就想起子小时候奶乎乎的样子,小嘴里喊着爸爸妈妈奔向自己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有些错觉,幻像中好像看到孩子还在这套房子里玩耍,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


如果年老的伴侣还陪在身边,那么这时可以重建二人世界,一起买菜一起散步,将房间收拾得整洁干净,一起准备简单的晚餐,走在路上互相搀扶。当夜晚到来,在月光做梦的窗帘后面,老年伴侣不再分床而睡,而是挨得很近同床共眠。一只苍老的手在黑暗中找到和握紧另一只手。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他们需要相互照应。若疾病突发很难及时发现,这对于老年人来说是很危险的。但也有很多人,没有把生活重心回到自己身上。很多时候不是孩子离不开父母,而是父母离不开孩子。小时候,拥有“分离焦虑”的是孩子;孩子长大后,更容易出现“分离焦虑”的是父母。接受这个事实,并不容易;更多的时候,父母会努力自欺欺人,拒绝面对现实。很多问题,就在父母“拒绝面对现实”的过程中,逐步发生。越是那些对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生怕孩子受一点委屈的父母,年老之后,更离不开子女,更容易产生“分离焦虑”。当他们失去了生命中情感的认同对象、依赖对象,他们有一种空荡荡的茫然,他们执着地不肯退出成年子女的生活,不顾岁月已悄然划下了彼此的鸿沟。


遥想我们的晚年生活人到日落黄昏之时,该经历的经历过了,该想的想明白了,该悟的悟出来了,应该活得达观、安静、通透,这才是最切近生命终极意义的千山万水走到最后,我们最终的负责对象,还是自己二字。死生契阔,人生哪有恒长的厮守?岁月如驰如流一去不复返,回首间,想再看一眼年少的孩子以及孩子上幼儿园、小学时旧居,已经不能够了。房子早已拆迁,在大地上抹去了痕迹。孩子早已长大,远走高飞甚至远渡重洋。无形的厚厚的隔墙,已在代际间造就。唯一的选择就是彼此放手,各道珍重亲非不慈,子非不孝,天命使然。你需要有一颗坚强的心脏去面对,蜡烛有心知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也许,我身为师者,与其他人相比尚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哪怕子女不在身边,我还有许多学生和弟子,偶尔探望,相伴余生,也是不错的人生终曲。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其实,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水存。其实天道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遥想我们的晚年生活,无论是机构养老,还是社区养老,身边的人大概率不是子女,而是广义的友谊之下的朋友。即使非亲非故,在生活上互相帮助,互相照应,这样的同类或朋友,可能便是我们这些老来身边无子的人,所能够期待的有温情和暖意的晚年生活了。




文化学者黎荔
北大博士,大学教师,“学而讲坛”负责人,著有《领悟西北之地》《凝神静气读一首诗》《南方之南》、《采色入掌》《视觉素养导论》《艺术导论新编》《易经新学》《老子新学》《大学义证》《道德经注解》《红楼梦与现代文学》《陕西文化产业实战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