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樱桃青衣
文摘
艺术文化
2024-08-28 17:3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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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讲一个关于梦境的故事吧！这是一个着色如此浓艳而斑斓的梦境——樱桃青衣。故事来自于《太平广记》中的《河东记》：一个士子在梦境中经历荣华富贵之后又醒来，深感人生大起大落后的荒凉与虚妄。故事缓缓拉开序幕，唐玄宗天宝初年，范阳有位姓卢的人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一连几年都未考中，渐入窘境。某日傍晚，他骑着毛驴游荡，看见一座供和尚讲经说法的地方，有位和尚在讲经，听众非常多。卢生刚要朝讲坛走去，一阵倦意袭来，便倚在大门口睡着了。他梦见一个穿青衣的年轻女人，挎着一篮子樱桃坐在精舍门前。卢生上前询问她是谁家婢女，然后便同她一起吃樱桃。樱桃又红又艳，香甜多汁，卢生与青衣吃得很开怀。青衣说自家娘子姓卢，嫁给了崔家，丈夫去世之后便在城里孀居，攀问近亲属，她竟是卢生的远房姑母！青衣说：“岂有与姑母在一城，而不去家里看看的道理？”卢生便随她而行，过天津桥，入水南一坊，有一个大宅院，门庭非常高大。从这里开始，故事越发浓墨重彩、如梦如幻。青衣先入去禀报，不久走出四人与卢生相见。分别是卢生姑母的四位儿子：一个任户部郎中，一个前任郑州司马，一个任河南功曹，一个任太常博士。他们见面相谈，很是欢畅快乐。接着卢生被领着去北堂拜见姑母，很快被姑母安排迎娶“车马甚盛”的“郑氏妹”，婚礼很豪华很讲究，非人间可比，参加婚礼的有位居礼部侍郎、吏部侍郎、河南尹的三十多家亲戚，真是游宴欢会，宝马香车，满门朱紫。拜完席后，新婚的卢生夫妇走进一个院子，院子里屏帷床席，皆极珍异。卢生妻子郑氏年纪十四五岁，姿色美丽，宛若神仙。他喜不自禁，连家里人都忘在了脑后。不久，又到了秋试之时，姑母对他说：“现任礼部侍郎和我有亲戚，必然鼎力相助，你不用担忧。”第二年春天，卢生终于中第。他又参加宏词科的特科考试，姑母说：“吏部侍郎与你弟在一起作官，关系甚密，有他相助，你定会取得好名次。”发榜时，果然登甲科，被授予秘书郎。姑母说：“河南尹是我的堂外甥，我让他为你奏荐京畿范围内的县尉。”几个月之后，果然授卢生为王屋县尉。紧接着，卢生又升职为监察史，转到殿中侍御史，拜吏部员外郎。掌判选院结束后，出任郎中。卢生主持起草诏令几个月后，又升任礼部侍郎。此后两年连续主持殿试。不久改任河南尹，刚上任又奉旨还京，升任兵部侍郎。随从护驾刚到京城，即出任京兆尹，后又改任吏部侍郎。在主持量才授官的三年中，声誉极佳，随即成为黄门侍郎平章事。圣上对卢生赏赐甚厚，皇恩优渥，做了五年相国。后来因率直谏言有违圣意，改任左仆射，罢免相国之职。又改任东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从结婚到这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卢生有了七男三女，婚姻宦途皆一帆风顺，现已有内外诸孙十人。他已是功盖一时，势遍朝野，皇恩特宠，子孙满堂。福禄喜寿，功名富贵，可谓登峰造极，好不志得意满。故事写到这里，突然轻转一笔。一天，卢生离家出行，却无意中来到当年与那位携樱桃的青衣相遇的房舍前，又看见了里面的讲坛，遂下马行礼拜谒。以其前相国的尊威，仍受到宰相的待遇，前呼后拥的，颇为隆重，如从前身居高位时一样。卢生登上大殿，向佛祖下拜，忽觉一阵昏昏欲醉，好久都没有站立起来。耳中听老和尚唱道：“施主为何这么久不起来？”猛然一惊，从梦中醒来。这时，卢生发现自己仍穿着一件白布衫，服饰均无变化。身前身后的官吏们，一个也不见了。他不由一阵迷惑惊惶，慢慢走出门来。此刻，只见仆人牵着毛驴拿着帽子站在门口，他对卢生抱怨地说：“人和驴都已经饿了，你为何这么久也不出来？”卢生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仆人说道：“已经快到中午了！”卢生骤然醒来，时间才刚到中午。原来那数十年光阴，不过短短一梦。梦中的卢生，经三十年宦海，作士子时梦寐以求的理想皆如愿以偿。然而一朝梦醒，卢生才猛然省得自己的出身低微，哪来什么高门望族、身世显赫的亲戚？一介白衣寒士，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茫然叹道：“人世间的荣辱兴衰，高低贵贱，也当顺其自然啊！”从此以后，卢生不再追求功名利禄，他周游天下，寻仙访道，与尘世绝缘了。![]()
“樱桃青衣”是唐传奇，它跟黄粱一梦、南柯一梦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不知为什么，黄粱一梦和樱桃青衣的主人公都是同一个卢姓书生？前人总是喜欢在梦上做文章，梦里千帆过尽，醒来一场空后又释怀，就此打消贪慕富贵的虚妄念头，用“不过如此”来宽慰自己。可是除了“不过如此”，日复一日地待命，又能怎样呢？无论活多久，人生都如一场梦，几十年经历，其薄如纸。寿夭贫富，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所谓的区别只在人心。整个“樱桃青衣”的故事，始迷终悟，梦而觉也。由入梦到惊觉的叙事模式，如同在一幅极端幽暗、而蕴藏威胁的背景上，显露出色彩斑斓而饱满的憧憧幻影。最终，在梦酣梦醒的载沉载浮中，将人生的所有际遇历练指向了空无的唯一归属。小说以卢生与青衣同餐樱桃，互访里姓为契机，引出摇曳多姿、色彩缤纷的繁华梦境。青衣女穿的是哪种青？天青、竹青、花青、艾青、靛青、豆青还是鸦青？如春山还是如碧水？青衣之上是否肤白如雪、绿鬓如云？她挎着一篮樱桃，樱桃红又是什么红？是赭红如玉、火红如榴、浅红如珠？还是红色中泛着一点偏橘黄色，如装着满篮子的缤纷落霞？青衣女子搭配樱桃红颗，色泽耀眼，亮丽鲜明，实在是繁华锦簇、宛若梦幻。然而，青衣女手中的樱桃，即使非梦，樱桃恐怕也不能保持永远的红色；而美丽的青衣？只是舞台上静坐一隅，转而消失的虚幻身影罢了。卢生在短梦中忽历一生，其间荣悴悲欢，刹那而尽，醒后转念尘世实境，顿然彻悟。小说以幻象的方式表现人生，是人生的另一种写照。故事前面在扬鞭上坡，写得花团锦簇；而到后头下坡处，早已是意兴萧索。作者采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铺张扬厉，把梦境中的人生写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渲染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然后，陡然一转笔锋，写出梦醒后的实况。梦醒时分的现实世界显得十分落寞，与绚烂梦境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照。以梦境反衬现实，以现实点穿梦境。两相对照，梦境愈盛，梦亦愈虚，愈不足凭信，愈深刻地显化出“功名富贵如梦”的题旨。我发现梦幻类型的小说，好像都是这种先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最后“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的写法。难怪《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是后不如前，不能以前八十回之标准要求后四十回。这一现象的出现与梦幻模式是有很大联系的。这些小说，无论其梦境如何华丽浪漫，然而，结局和寓意都是深沉、清醒而冷峻的。因为，小说要告诉我们的主要不是要梦中种种欲望的满足，而是梦醒后一切皆空的哲理。可是，凡是我们体验到的，沉浸其中的，念念不忘的，那便都是真实的。梦又何尝不真实呢？它常常迷惑了梦中的我们。大部份的人活过这一生，都在一个大的梦中。一生都在迷路，都在绕圈子。其实，很多人醒觉的决心并不大。遇到好事，也就把醒觉忘记，又回到梦中。这大概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状况。我倒觉得，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即使终有一天，你会静下心来，像个局外人一样，回顾自己之前的故事，然后苦笑着摇头，浮生不过一场梦，一切都是浮云。曾经那些你在乎的东西，到头来根本无足轻重。梦幻世界是专门为摆脱变化不定的生存而设计出来的另一世界，这个梦象世界即使虚幻不实，但也让人的心灵在其中得到丰富。本来我们就是作为品尝者到世界上来的。这个世界有着难以想象的丰富藏品，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品尝和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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