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继续“信仰与科学”的主题,简单涉及一下一个热门的问题——“宇宙的有神or无神起源”。
开头我要明确,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只讨论一个很窄但是很基本的论题——“科学是否能介入宇宙有神or无神起源的论证”。我们不会涉及到的是如何论证宇宙的有神or无神起源,它们的依据分别是什么,或对任何宇宙模型的探讨。这些具体的问题不是一篇短文可以讲清楚的,它们的性质也更专业。这篇文章的性质并不涉及到专业的哲学或科学理论,只是一个常识的普及——科学是什么,它能做什么,它不能做什么。
宇宙究竟如何出现并存在发展至今天的样子?通常解释有两种——唯物论(即随机论)和智慧创造论(即选择设计论,亦等于宗教立场),人类对宇宙的思考出现了多久,这两种假设就存在了多久。当这两种方案放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要如何判断哪一个是正确的?现代人的第一反应也许是,既然涉及宇宙起源,那么我们应该用科学的手段来验证。然而,在一般意义上,你是无法通过科学来判断或验证哪一种观点是正确的,因为科学是靠实验来证明的,它的本质是观察事物的行为。从定义上看,每一个科学陈述,无论看起来多么复杂,实际上都意味着着“我在1月17日凌晨2点20分把望远镜对准天空的某处,看到了某某东西”,或者“我把某某东西放在坩埚里,加热到某某温度,结果它发生了某某事情”。不要以为这是什么轻视科学的话,这就是科学的工作逻辑。一个人越深入科学,他就越会认可这就是科学的工作逻辑。同时精通科学和天主教信理的人一定会赞同我们,比如当涉及宇宙的起源这个问题时,常识可能会告诉我们,宇宙是一个一直存在的巨大的空间。但科学观察能够进一步指出宇宙遥远的过去:宇宙的开端来自于一次膨胀,——这就是由比利时物理学家乔治·拉梅特拉神父首先提出的,后来被评论家嘲讽为“大爆炸理论”,因为拉梅特拉的教士身份,批评者轻蔑地认为这是宗教侵入科学的一个例子。但是当大量的后续观测和计算持续介入时,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当科技发展(这个骄傲的流行说法是不是很耳熟)允许更丰富的观测后,大爆炸理论普遍被认为更符合观测结果(注意这里的用词)。爱因斯坦和“大爆炸神父”乔治·拉梅特拉
然而,尽管如此,这依然只解释了宇宙是通过什么方式诞生的,但它没有能够回答“宇宙为什么会诞生”“它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说到这里,你有可能会说,好吧,宇宙是通过大爆炸诞生的,尽管提出这个理论的科学家是个神父,但这只能说明他的科学成就,并不自动证明他的信仰也是正确的;宇宙诞生于一个“大爆炸”一般的膨胀,但它没有原因,它就是这样随机地爆炸了,诞生了,并且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这也就等同于回到了最开始我们提出的两种宇宙起源假设之一“随机论”。但是,说到底,“随机论”依然是一个假设,你并没有证明它为什么是对的,大爆炸理论也并没有证明“随机论”,因为在神创的前提下,“宇宙大爆炸”依然可以发生,并且大爆炸理论反而更适合神创的假设(这也是这个模型最初被评论家嘲讽的原因),因为它表示宇宙不是自有永有、不依赖于其他而存在的本身,而是诞生于一个起点,它本身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而存在的存在”[contingent]。因此,要使“随机论”是正确的,你必须用其他的方法来证明,否则“随机论”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假设和“个人信仰”,从字面上看,和“我信天地万物的创造者”没有任何区别。可是,科学手段是不能证明宇宙大爆炸是否出自随机原因的,我们之前说了,科学的本质是观察事物的行为从而得出结论,它只能告诉你“什么导致了这件事”,而不能告诉你“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件事”。比如,科学能告诉你生物组织被放在合适的环境中时,给予时日就会生长,但科学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它们会这样——是随机形成的自然规律还是来自某人的设计。因此,回到前面的问题上来,事物究竟为什么会出现,以及在科学能够观察到的事物背后是否有某种存在——某种不同类型的东西——这并不是一个科学问题。如果“事物背后有某种东西”,那么,它要么就必须完全不为人们所知,要么就必须得以某种不同的方式为人们所知。换句话说,断言这种东西是否存在,无论答案“是”或“否”都不是科学所能作出的论断,而真正的科学家通常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论断(绝不会有某位科学家用他的科学方法得出有神或无神的结论),通常这些都是自媒体和网红小说家从教科书中捡到一些半生不熟的科学零零碎碎的东西,然后投身其中。毕竟,这真的是一个常识:假设科学有一天变得完备,以至于它知道整个宇宙中的每一件事,很明显,“为什么有宇宙”“为什么它会像现在这样继续存在”“这有什么意义吗”这依然都不是科学能解答的,因为就像“科学的意义是什么,它为什么重要”这个基本问题一样,它们本质上根本不是科学问题,而是逻辑学、哲学问题。通常,冒失的反对者用“科学”来发起挑战时,我的回应都是“在商量科学如何否定有神论之前,可以先请你定义一下什么是科学吗?”一般这一个问题就会让自称“科学主义”的傲慢脑袋愣住,科学对于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理念和信念,他们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上面所说的本质定义。然而就算对方能够给出定义,话题也会朝着这篇上述的议论走向发展(即科学无法论证有神与否),毕竟这就是科学的运作方式。如果你遇到的是确实对科学很感兴趣的“科学主义者”,他也许会引用斯蒂芬·霍金和伦纳德·姆沃迪瑙博士在《大设计》中极其傲慢的话语来宣布“哲学已死,科学已经接过探索知识的火炬”。然而,即使科学确实在现代社会中能被看见的应用更广,但它的本质决定了它永远有那些无能为力的领域,人类社会永远都必须建立在许多形而上的基本哲学议题之上。科学真理是科学真理,比如麦克斯韦方程组和电磁波的应用,这些等式和系数只能靠实验来得出,哲学推理是不能做到的;另一方面,科学也不可能接过哲学真理的火炬。除了宇宙的起源外,我们可以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第一,哲学的功能是区分科学[science]和伪科学[pseudoscience],离开哲学,科学甚至不能告诉我们科学是什么;第二,哲学也为自然规律的一致性或我们感官的可靠性等假设提供了基础,而这些假设是科学成为可能的前提。当然,除了宇宙起源等这些理性主义的问题,科学的超纲在伦理学中也经常出现。比如在著名的无神论者山姆·哈里斯的书《道德景观》中,他试图将道德伦理完全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而这本书却受到了其他无神论者的广泛批评,因为只要你对自己诚实,你就必须承认:科学只告诉我们某种东西“是什么”“会怎么样”,科学只能说明什么是统计学上常见的,什么是司空见惯的(即描述“是什么”),或者一个生物学功能在什么情况下是正常的。但是,科学不能告诉我们哪些行为在道德上是正确的、好的,哪些行为是恶的,哪些行为会让你成为道德上的好人,哪些行为会让你成为道德上的坏人。当我们建立不同的社会时,难免会涉及到一些讨论,比如,为什么人就算没有用也是有价值的?人的生命为什么有意义?为什么就算是一个残障的人也比一条聪明的狗有价值?为什么不可以主动处死植物人?为什么你的老板必须要为你的劳动发工资?——这些和人类相关的问题,它们本质上根本不是生物学问题,这些甚至不是科学问题,而是神学问题。最后,顺着最初“科学是否能介入宇宙有神或无神的起源”的问题,我们说了很多科学的本质所决定的它的局限性,但我们绝不是轻视科学,更不是反科学,我们呼吁的是一种更理性而现实的态度,这也是真正的科学精神。实际上作者本人就是个科学的大粉丝,在多数的自然问题上,我更原意通过科学方法判断,相信科学证据。在以前的文章《人类演化论和教会的态度》中,我为大家详述了教会是如何对待科学和神学有交集的问题的(比如人类演化论),她绝不排斥现代科学,而是谨慎理性地拥抱科学证据,并在科学问题上给信徒充分的自由选择权。我们要如何看待科学和信仰?比如这篇文章所论述的“宇宙的起源”,这对于许多信徒来说并不是一个熟悉的知识领域,当“科学主义者”向我们发起挑战时,很多人也许并不知道如何切中要害地回应,在这种时候我们如何看待自己的信仰和外界的质疑呢?我在最后引用梵蒂冈第一次大公会议的文件中对于“科学与启示的分歧”的陈述来作结:尽管信仰高于理性,但信仰与理性之间永远不会有任何真正的分歧,因为是同一位天主启示了奥秘,注入了信仰,并赋予人类心灵理性之光。天主不能否定自己,真理也不能与真理对立。这种似是而非的矛盾的出现,主要是由于这一事实:要么是教理没有被按照教会的意向被理解和解释,或不健全的意见被错误地得出了结论。
这里的态度体现了天主教的另一个优势,而且是一个很大的优势:当圣经和科学发生“冲突”时,教会可以安静地坐着,看着科学的发展,在科学问题(比如地球的年龄)上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从圣经里得到准确的答案,因为我们不应该执着于圣经无意告诉我们的东西。如果科学家宣称地球实际上只有几千年的历史,那也无妨,如果他们发现它有40亿年的历史,那也没关系。正如开头提到的年轻物理学家乔治·拉梅特拉神父,他对宇宙的观察研究完全是基于科学方法,——如果宇宙没有膨胀?很棒;如果它在膨胀?也很棒;两者都没有触及教会所知道并与世人分享的真理,区别只在于神学家和护教家可能需要与时俱进地调整一些观点,但仅此而已。
而在这些具体的科学问题之外,无论宇宙是否在膨胀,无论神学家和护教家如何解经,无论教会如何看待现代科学,就算明天你真的可以推翻圣经里的内容,有一个本质问题永远不会因为这些变化而受影响——那就是科学永远无法介入宇宙有神或无神的起源论证,因为这本来就是个哲学问题,而如果你诉诸于哲学手段,那么在大多数论证中它都会指向一个“非物质的第一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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