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要跟大家聊的是水浒传作者的一个高端,却又极少有读者意识到的笔法,那就是:
绝对平视视角
这一视角,遍布于整部小说。
比如以下两段评语,一段是评价宋江的原来上司,也就是郓城县的知县时文彬:
此人为官清正,做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
另一段,是评价宋江:
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
这里我先问问公众号各位朋友们:
大家认为这一段话,出自于谁之口?
从直观角度,这是出自作者之口,对不对?
当出自作者之口,那便属于官方评价了——你对此有不同观点,便是和原著相矛盾。
但是,其实不然——因为这些评价,本就不是作者的观点。
这其实是一种很稀有的:反春秋笔法。
所谓的春秋笔法,就是会在叙述中夹杂作者的态度倾向。
施耐庵则反其道而行:
在表面上,是施耐庵在叙述之中表达出的个人态度。
但是事实是:
他没有任何态度倾向性。
作者在小说中的那张嘴的视角,并不是属于作者的,而是属于典型的百姓视角。
在群众视角上,对于时文彬以及刚出场时的宋江,百姓有什么风评,作者在叙述中,就会给出什么样的判语。
这里我以时文彬为例。
小说中写说他:为官清正廉明……这些个评价,就是出自于老百姓之口,是整个社会对他的整体风评。
群众百姓的风评,往往是客观公道的。我们可以从这些风评中,判断出时文彬可能是个不错的好官。
但即使属于比较公道的评价,也不等同于这是作者本人的官方认证。
这对于理解水浒传原著至关重要。
当我们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可以不去困惑于,为何这个为官清正的时文彬,在下属宋江犯事之后,也是一力替他开脱。
我们看看当时小说中怎么写的: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知县明知他唐牛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
这说明了时文彬,作为一个好官,但也并非是清正廉明的——并非包拯式的那种清正廉明
他非但不是大宋律法的维护者,反而是破坏者——很可能平时也不廉洁。
可在老百姓看来,在那梁中书高俅满地爬的世界,时文彬就是清正廉洁的。
这就是写作视角上的精确度的区别:
判语如果是从作者视角上发出,本就应该是绝对精准的。
但是有哪个作家,对于这复杂的世事,能给出绝对精准的判定呢?
这太危险了。
包括对宋江等诸多人物的评价,作者在许多时候,并没有赋予自己任何权威。
他只是在记录宋江那时做着什么事情,公众自然会给出什么样的评价,然后就会被记录下来。
懂得分辨视角出自于谁,对阅读水浒传,是必要前提,因为这本书的视角,是随时挪动的。
比如四大奸臣准备弄死宋江的前一刻,作者的叙述中又出现这么一句话:
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
只有宋江了。
对的,作者这时把视角挪到宋江这里。
因为当年,正是他在招安之前的那场酒宴,对于鲁智深的质疑,宋江给出的就是这句话:
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
从作家的写作角度来看,当宋江招安前,所射出的这颗子弹,再次出现的时候,必然是要疾速冲向宋江的——你宋江不是说他赵佶至圣至明吗?现在高俅准备要请你喝“阿帕茶”了,是考验皇帝圣明的时刻了——所以作者突然说宋徽宗至圣至明——但他只是把视角绝对平视到宋江那里去。
也就是说,这位作家,简直酷毙了。
作家应该信任读者的判断力,但没有哪位作家,像施耐庵那样给予读者没有上限的信任,因为绝对平视视角,虽然好处是非常显著的:
当第一人称的镜头,时不时放在第三人称或者第二人称,人物与故事,就不会被作者限定,而因此丧失精确性,以及读者探索的权利——引导你反复的探索与思考。
可是必然造成的后果,就是会形成大面积长时间的误解,这个大面积可以是绝大多数读者,长时间则可以是几百年。
但是施耐庵并不在乎,他就是直接写了故事,然后让读者自己判断是非曲直。
结语
在我们讨论与思考水浒传的一切是非曲直的时候,作者在事件中,他可能会有观点,但是他并非官方的正确——他也不过是个讨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