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小雨的名著时光
曹操那辈子，挨的所有的那些耳光，陈宫这一巴掌的疼痛，是钻到灵魂深处的。
面对陈宫，一生满足于征服欲的曹操，束手无策的一败涂地了。
曹操是输了，可是陈宫呢？
他那一辈子，所得到的，是一杯苦酒：
吕布问曹性，性言"陈宫同谋。"时宫在坐上，面赤，傍人悉觉之。布以宫大将，不问也。
——《三国志》魏书 吕布张邈臧洪传
三国没有哪一个人物，能够比这一刻的陈宫，更加令人感到心疼了。
想联合袁术去反叛吕布，结果被吕布抓了个现行。
处于这个境况的，怎么可以是陈宫台呢？这本是多么有格调的人物。
把陈宫所处位置，让给麋芳或者许靖，大家看到之后，惬意笑一笑，还蛮妥帖的。
可一旦坐在那位置的是陈宫，就让人笑不出来了，怎么会混到这等地步？
吕布没有杀陈宫，是他给陈宫敬的一杯酒。
这杯酒里，有无限的酸与苦，还有辣，独独没法让陈宫自我麻痹的醉。
他只能清醒着去感受这份煎熬。
他未必谋，但绝对是百分百的士。
生命对这种人来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反叛失败，死就死吧。
刚直壮烈这样的性格评价，倒像在形容一个义士。
只是令陈宫无比难受的是，他现在还要真心感激吕布不杀他。
他所处的境况，已经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
如果陈宫是因为反叛吕布这个事件，而被吕布给杀掉，属于他的故事就此定格，那么他在曹操眼中，以及以后的罗贯中笔下，就是个可叹的小丑——这比死可怕太多了。
陈宫自此走向了某种困惑之中。
此时此刻的他，唯一挂碍着的，是那个被自己狠狠伤害了的曹操：
他该以什么样的句号，去给两人的故事定格。
早在那一天，陈宫下定决心走向反叛曹操之路，从此便义无反顾了。
在曹操跑出去屠杀徐州之时，陈宫联合张邈，并引进吕布，在兖州反曹大背景下，背刺了曾经是他引进来的曹操。
那时的陈宫台，从未曾料想过，背刺曹操这个操作，会是如此的难以干脆。
就像想一口啃下一截甘蔗，却发现甘蔗中，还藏着三根牛皮筋。
没杀掉曹操，就很烦。
曹操还活着，命运齿轮将继续推动。假如陈宫就此撒手不管了，吕布可能会投靠曹操，那他陈宫在后人的眼中，也就是个二了：
张邈都已经被干掉了，你陈宫还要跟着吕布投靠曹操，不是二那是什么？
陈宫是没法接受这种耻辱的。
他最后对曹操的厌恶，是真切的，是深入骨髓的。
陈宫一开始力主引曹操进入兖州，屠杀徐州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他曹操为了理想，去和董卓拼杀的那种光环，当时世人都有看在眼里的——就好像不负少年头时期的汪精卫那样的名声光环。
对陈宫这类人来说，这光环是极其迷人，以至于他还屁颠颠跑去跟鲍信安利曹操，说曹操是命世之才，必宁苍生。
结果陈宫最后发现，曹操竟然宁了个屁。
这让陈宫何等难堪：
我作为兖州士族的代表，四处游说，亲手把你引进我的家乡，这是大家所给我的信任。我之所以引进你，是因为我非常看得起你。
可当入了兖州的曹操，在杀了名士边让之后——虽然这矛头，不可能是对着我陈宫的，也未必是你曹操本愿。可万一过后失控了，接着杀下去，这让我陈宫以后在家乡父老面前，何以自处？
偏偏曹操紧接着，又去屠杀了徐州的疯狂操作，也让刚直的陈宫很看不惯，而且看曹操这种尿性，还真有可能以后也会跟我们兖州这边的父老乡亲杀红眼的。
那现在，由我这位引狼者，来亲手把这条恶狼给清除掉，这是份内之事。
这首先是尊严上的事情。
陈宫反叛曹操的底色，确实是很干净的。
否则，单以陈宫引曹操入兖州的功劳，他地位上起底就比程昱高个十倍。
历史上说陈宫是怕曹操杀他才反的，包括吕布要投降曹操的时候，说陈宫害怕自己被杀，所以才反对吕布投降的，这种扭曲陈宫荣耀的历史记录，就很坏。
陈宫他的人生，没有怕死这两个字。
可是，如果到了最后，陈宫是由尊严以及人性光辉而开始，过程中自己触底成为一个小丑，而且再无反弹？那对不起了，世人未必是由结果，更难得是初衷，最可能是用过程来看待的。
当你在过程中是个小丑，你的初衷就会被扭曲。
后世的网友，比如说小雨，听到有人在聊陈宫，甩下一句：这就是个阴谋家，背叛曹操结果被反杀的评论之后，就可以心满意足去刷下一个动感舞蹈视频了。
那陈宫客观上，就成为曹操反向证明的一种工具——成为最恨的人的注脚，对陈宫太痛苦了。
刚直壮烈的陈宫台，要开始想办法挣扎了。
那该如何避免迎来他最恐惧的结果，也就是跟着吕布投降曹操呢？
最简单有力的操作，就是：
直接把吕布拿掉，只剩下陈宫一个人，来当自己命运之笔的操盘手。
在陈宫反叛吕布之时，当时局势比较明朗了。吕布是自己没信心搞成事，摆在前面的，就是投靠袁术或者投靠曹操这两条路。
当奉先还在犹豫着砒霜和鹤顶红，该喝哪一杯的时候，摇摆不定间，陈宫已经被晃到整个坐不住了。
自己再不掌舵，他的初衷会被隐没。他选择的是：
联合袁术来干掉吕布，然后把吕布的势力拿在手上，再拿这个力量去联合一切反曹的势力。
反正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现在大家一块想干掉曹操再说。
杀掉曹操，这不是没有可能，而是令陈宫充满动力的目标，毕竟当时的曹操，接下来还要面对更强的袁绍。
可是，要改动命运之笔，他的力量又不够。
能搞掉吕布，本来也没什么，奉先现在名声基本臭大街了。
结果陈宫没有搞成，又给自己搞劈叉了——这真的非常尴尬(才有了开头那杯苦酒)
要说陈宫的定位是一个谋士吧，可他两次在对方毫无防备的状况下，策动反叛，结果一次比一次狼狈。
再这样下去，他搞不好会是罗贯中笔下的另一个蒋干。
但是他这次的运气真的蛮好的，这第二次劈叉，幸好跟的主公是吕布。
吕布选择不杀陈宫，说是现实的考量吧，已经杀了郝萌了，就算再杀了陈宫，又怎么样呢？丁原董卓他都敢杀。
其实这是这头野兽另类的温情，两人相依为命这么些日子，你是我首席谋士，咱首先是有情分的。
我先夺掉你的刀，杀你我是狠不下心，那这事先算了吧，好吗？我现在脑袋也很炸的。
你不就是不想投靠曹操吗，我知道你有多么抗拒，那你发什么疯啊？我也没决定就一定投靠他啊，我们接着跟他干，我还不一定会输呢，我可是吕布我会让你失望吗？你可别死了看不到这一天！
这就是吕布，他是随着个人情感在世界各处溜达的。那一辈子稀里糊涂的，想一出就是一出。
如果他是会做深度理性考虑的人，他一定会杀了陈宫的。
可如果他真的是会做深度理性考虑的，他也就不会去杀丁原了。
可是正是吕布对陈宫的这一放过，这对他很不妙，但真的很妙：
因为正是他这一放，无意间，又给了曹操一记远比汉献帝那一次，更加猛烈的耳光。
吕布到死都不知道，但是陈宫，他那时已经搞明白了：
没有错，我一次次的劈叉，搞砸了整个过程。但是在吕布放掉他之后，他便有了一个办法，涂掉整个过程 ，只留下结果。
他们是征服欲强烈的人的克星，刘备和陈宫都是这一秉性。
在那一天，吕布在陈宫的帮助之下，成功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刻。
其实在白门楼兵败之前，吕布看见这仗，实在已经打不下去了，他是有找到一个投降曹操的好时机：
及太祖军攻之急,布于白门楼上谓军士曰:‘卿曹无相困,我当自首明公。’
但是陈宫呢，听完吕布的话，此时的他，是如此的激烈：
陈宫曰：“逆贼曹操，何等明公！今日降之，若卵投石，岂可得全也！”
这句话让人感慨，逆贼曹操，整个三国志，第一次出现逆贼这个词，这个贼字，很能说明陈宫对曹操的态度。
他就是憎恶曹操这个曾经迷惑过他的鸡贼，就这还明公，当我陈宫还瞎着啊？
今日详之，若卵投石，岂可得全也！这句话妙不可言了，袁骷髅他不来助阵，陈宫有什么计策其实都蛮难了，但是他告诉吕布不可以降，可那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不能投降，因为投降了，我想要的圆满，就已经碎掉了。
天下谁可以投降，我都没法投降曹操。如果我赢不了你曹操，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命运，就是被曹操杀掉。这样，我这颗卵，才可以全。
说到这里，吕布都让我快要哭了，他竟然听进去了——人家陈宫所说的，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三国最危险的事情，就是当吕布的老大。
但是三国最惬意的事情，却是当吕布的谋士——这吕奉先也太好伺候了吧！
最后，吕布就这么昏头昏脑的，被陈宫“绑”到了曹操面前。
也是当曹操抓住陈宫之后，他发现自己面临的，是跟陈宫那杯苦酒一样的困境。
曹操意识到，陈宫已经把他当日喝下的那杯苦酒，又给呕了出来，再递到了他眼前——他发现自己正面临了一个多重困境。
杀掉陈宫，根本没有自己之前曾经想的那么简单。
眼前的这杯苦酒，曹操实在接不动。
此刻的曹操所面对的，从他的角度去看，也是这辈子伤害他最深的人：
你知道吗陈宫台，你在我刚丧父的时刻，把我的地盘全弄走，把我那辈子最好的朋友张邈也给带走。我如果输了，我可能会被灭门的。可到底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残暴不仁，所以才要我死？
这也就算了，结果你引进的是那一头天下第一野兽，这不荒唐嘛？是说我曹操连禽兽都不如呢。
一个受伤之人，当他面对伤害他的人的那一刻，他所期盼的是什么？就是能够看到对方显露愧疚的态度，就像陈宫那天在吕布面前的脸红，又或者是默然无语的一道苍白。
对曹操来说，都将是最大的释怀。
然而，当陈宫被绑到眼前，曹操他到陈宫死的时候，他都没有看到任何想要的反应。
曹操多么希望陈宫能够投降，想想你的妈妈，你活下去吧，你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求你了投降吧。
“老母在公，不在宫也。”在你手上，你爱杀不杀。
曹操只看到的是一个心死之人，那彻底的冷漠与蔑视。
这首先是会让他感到挫败，那时他也许还将会回忆起，他跟陈宫刚认识时，陈宫那带着崇拜的看着他的眼神。
好像眼睛里有星星一样的，是一个小迷弟，看着天下英雄的那种神情。
当时的陈宫被曹操深深所折服，可却没有什么礼物可以刷给偶像。
他感到很窘迫，于是给曹操刷了一个兖州。
这段往事，让此时的曹操，感到如此陌生，仿佛从来未曾发生过一样的，甚至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残缺了一部分。
曹操那一辈子，三个好朋友。
一个是鲍信。
鲍信（152年－192年），泰山平阳人。东汉末年济北相。在与黄巾军交战期间，鲍信为救曹操战死。
鲍信是当年小迷弟陈宫为帮曹操入兖州时，拉进阵营的小小迷弟，最后小小迷弟为了救曹操而站死沙场，让曹操大哭了一场。
一个是张邈。
张邈（？－195年），字孟卓。曹操带兵讨伐陶谦时，张邈与陈宫背叛曹操，后张邈全家皆被曹操所杀。
张邈是曹操出去攻打徐州之前，在生死未卜之下，托付家庭后事的至交好友。事后他们相视而泣，两人当时各自所面临的压力都太大了。可张邈最后被陈宫给拖走了。
还有一个 ，就是眼前这个正在远去的陈宫台了。
他给曹操拉来了一个，也给曹操拖走了一个，可他们三个，都是死在他的身边，都是因他而死。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的？
曹操根本就不会懂的，人格缺陷者，陷入了一种夏虫不可语冰的困惑中。
只是那个背影仍然在远去，曹操多么希望跟电视剧里面表演的一样，他还能够回头看自己一眼。
然而根本就没有：
宫曰：“请出就戮，以明军法。”遂趋出，不可止。太祖泣而送之，宫不还顾。
他只是直接走了，八百虎豹骑都拉不住他，哪怕曹操在后面的哭声，也没有让他回头。
杀人无数的曹操，第一次这么的想让一个人活下去，可他想得美。
白门楼下的陈宫台，依然在往前走着，心里住满了的整个明媚的春天，正无可压制的燃烧着——将穿越无数年的历史，抵达永恒：
没有错，我陈宫是跟了吕布却又反叛了他，但是这头野兽，就是这么放过了我。
而你，却杀掉了我——你只是一头比野兽还要残暴的屠城魔头。
我只会、也只愿意死在你曹操手上，最后留给世界的定格，就是：
一个刚正之人，在徐州反叛了那个叫曹孟德的残暴者，最终又被这位残暴者给杀掉的一个故事。
你，曹操，征服一生，但现在，你成了我的注脚——什么程昱、什么荀彧、什么郭嘉，他们当年在你屠杀徐州的时候，仍然对你忠诚追随，但是我陈宫，就是比他们有格调。
因为陈宫所付出的代价，是明明可以活，可以高官厚禄，但他却选择去死，这种涂抹力量是无与伦比的。
小雨，是多么羡慕，陈宫台最后能走向这般的圆满。
刚直却又不彻底，尊严以及追求上的无力，渴望证明的那份要强，渴望被涂抹的杂色，可是我无法像他那样，用一次燃烧，挽回所有的失败。
这一次的陈宫台，是如此的彻底，这让我尊敬。
“眼前，是这般荒凉的道路。
苍凉的时代，本不应该如此悲伤。
可曹操那泪水，就这么打在地上。
2月7号的春芽，将会在深秋，逐渐淹没你阴冷的坟头。
却掩不住曹操脑海中，那闪光的背影”
——By：小雨的名著时光
好了，说到这里，好像还忘了一个人？
对了……就是吕布。
陈宫，他是走向圆满了，可是吕布呢？
那可怜的野娃娃。
吕布对一旁的两人最后的那番互动之下的深意，一无所懂。
到死的时候，他还在痛骂着刘备，这跟刘备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也好，头脑简单死得倒也轻松。万一他智商足够，那时又该去恨谁？
是该去恨那个牵着他的左手，扇了曹操一耳光的汉献帝？
又或者牵着他的右手，扇了曹操又一耳光的陈宫？
还是那个跑马在路上，正唱着山歌，突然被他的两巴掌，扇到人性都扭曲了的曹阿瞒？
虽然，这一切，没有一丝一毫是他的本愿，甚至他都全然不觉。
包括那杯苦酒，他明明想给陈宫一杯甜酒的，最后却自己喝了一杯毒酒。
哪怕是陈宫提起他的最后一句话，也不过是陈宫在曹操面前，最后的那份要强：
宫顾指布曰：“但坐此人不从宫言，以至于此。若其见从，亦未必为禽也。”
——《三国志·陈宫传》
人类社会，对于一头野兽来说，太复杂，也太危险了。
活着不知谁是谁，死了不知因何亡。
下辈子，本本份份做一头野兽，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