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浪子注定在天涯》
文丨小雨的名著时光
在电影《天使爱美丽》的开头，小女孩艾米莉，渴望着父亲的拥抱。
和艾米莉一样，燕青一生都渴望着卢俊义能够拥抱自己……
正文
当梁山让燕青去迷住李师师的时候，整个操作过程是这样子的：
燕青和戴宗两人一块下山，先由燕青去接近李师师，再以男色拿捏住她。
等到宋徽宗来的时候，燕青便以李师师的姑舅兄弟的身份，先用一番才艺把宋徽宗伺候得开心了，再跟宋徽宗诉说梁山好汉其实不曾扰害良民，只是想替天行道，于是此行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有两段文字是非常值得回味的。
第一段就是当燕青好不容易，终于成功拜李师师为姐姐之后，他知道自己可以搞定这个任务了，便马上出来跟戴宗把整个过程交代清楚。戴宗听完之后，当时是这样跟燕青说的：
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
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
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
燕青道：“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
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戴宗这话，把燕青给恶心坏了，又是死于万剑之下，又是兄长必然生疑，直接石秀附体了。
什么，我主动献身去PUA师师姐姐，你竟然反过来怀疑我？
于是，紧接着的下一段的文字，整部小说从108好汉大聚义到当时为止，独一无二的一个操作出现了：
也是缘法凑巧，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燕青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的纸御笔赦书，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姐姐之德！”
燕青突然要李师师先帮自己搞到赦书，施耐庵这个就非常狠的叙述。
这段操作出格在哪里呢？就说从梁山大聚义之后，梁山好汉所有的行动，都不曾见过任何如此纯粹的私心领域的描写。
以施耐庵给梁山好汉在大聚义之后，所锁定的格调来说，燕青这个私下里单独先为自己讨要一个赦书的操作，是极其出格的事件。
勉强能够与之比较的，是李俊在征方腊后期，也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大作家是绝无闲笔的，以施耐庵的才华，他是完全有技巧可以避过这段描写的，可是他依然花了不少笔墨，宁愿让燕青出格也要加进这段剧情。
所以，为什么？
在我看来，施耐庵这样写的逻辑，其实非常清晰的：
因为如果是燕青这个角色，他就是会这样做的，所以施耐庵必须写下来。
这里我先问大家，燕青的绰号叫什么？叫做浪子，对不对？
这个绰号，在水浒传成书以前，语义上主要指向的是生活作风比较浮浪的子弟，比如赵佶当时有一个绰号，就叫浪子皇帝。
然而施耐庵在写水浒传时，非常精妙的把浪子这两个字，结合燕青这个名字，给改变了涵义：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
燕青他在年幼的时候，父母都过世了，他是个孤儿，以这样的身份被卢俊义收留，并养大成人。
那么这个时候，就不难想象了，燕青的儿童时期，会有一段非常寒冷的记忆，甚至于在外头流浪乞讨过都很正常。再加上父母双亡的因素，燕青在心底深处，会有着格外渴望被他所亲近的人接纳乃至于拥抱的思维在里面。
当他意识到并没有(被他人接纳)的时候，他会寒冷乃至于敏感起来。
如果你意识到这一点，你会发现燕青从出场到结局的所有行为，便有了一根“钢筋”串联起来了。
一个人在被他人刺激到的时候，产生出的某种因敏感而导致行为，这就叫做应激反应。
施耐庵对于人物应激反应的描绘一直出类拔萃的：
李逵以为宋江想娶扈三娘，心中的爱豆负105度了，李逵的应激反应是杀扈三娘全家。
石秀发现潘公把肉铺都收了，他的应激反应就是认定对方是要赶走他。
那么当时燕青的应激反应是什么呢？就是私底下先给自己讨要一张赦书。
这个行为发生在什么事件之后呢？就是戴宗的不信任他，燕青对此是极度在意的，两人的连续两番对话，全是重语气，全书好汉对话中只此一例。
正是因为戴宗那句话，也包括出发前宋江对他的态度，都刺激到燕青心底深处最敏感的那一块。
现实中我想许多都有碰过类似的人格反应——对于这类人格来说，只有无条件的信任才能给他足够的安定。
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被人百分百的信赖，才意味着真正被对方所接纳，这就是燕青的人格。
要说戴宗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因为戴宗的生长土壤是监狱的典狱长，见过太多罪犯的他，就是很不信任人性的——那可是李师师啊，燕青你小子怎么可能把控得住？
可是也是在戴宗那句话脱口而出，却让燕青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不被拥抱的寒冷，处于那种状态的燕青，就有可能发生应激反应。
于是紧接着下一段文字，施耐庵所记录的燕青的第一句话，就是突然的就要找李师师讨要一张赦书。
这其实是一种看似很理智，但其实无关理智的感性反应：
原来我不被兄弟拥抱着，那老子就要多为自己着想了，我不会爱上李师师，但我可没说我不会先给我自己讨一张赦书，有用没用先让我安心哈。
凡事先囤一步是燕青的另一个特征。
包括之前他察觉到李固和卢俊义老婆好像有事， 但他很长时间都不敢说。
后来这张赦书果然再也没有下文了。
也是当我们理解了这一段剧情，我们也就可以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大家记得之前梁山放卢俊义回到老家，快要到家的时候被燕青拦住了。
当时的卢俊义完全不相信燕青告诉他说：李固已经出卖你了，你卢俊义回家必然会被陷害。
他卢俊义根本不相信燕青那番话的，于是当卢员外把哭泣着拖住自己大腿不让他回到家的燕青，直接一脚踹开的时候，我们都知道了，这只燕子，必然会有和卢俊义再次分开的一天，这就是大作家的写作思维。
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倒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对孤儿出身的燕青来说，卢俊义那一脚的穿透力，不亚于穿心腿王子贾宝玉，跟之后戴宗对待燕青的行为本质上也是一样的，都是一种不被信任不被接纳的推开。
包括宋江听到燕青愿意去搞定李师师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和戴宗一样伤人。宋江对燕青说：贤弟此去，须担干系——那潜台词就是你小子不会是为了李师师吧。
燕青便起身说道：“旧年闹了东京，是小弟去李师师家入肩。不想这一场大闹，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却是天子心爱的人，官家那里疑他？他自必然奏说：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来惊吓。已是奏过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枕头上关节最快，亦是容易。小弟可长可短，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此去，须担干系。”戴宗便道：“小弟帮他去走一遭。”
老宋这真的是，还有脸怀疑别人，也不想想是谁在李师师面前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手段的，然后戴宗这笨头笨脑的大鹅，一听宋江说了这话，就说那我跟着燕青去。
那之后整个过程中，戴宗除了在旁边嘎嘎叫之外，真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干的，这算什么呢。
梁山的老大宋江，自己主人卢俊义，还有兄弟戴宗，全部都不信他燕青。
而信任与接纳这五个字，对于这只自小孤单的燕子来说，是全部，是一切，是他终生的渴望。
他一边渴望着被信赖，又一边恐惧着未必能够拥有，所以他很长时间不敢跟卢俊义说李固和老婆的事情。
他就是害怕大男人主义的卢俊义不信他这个小孩子，然后劈头盖脸把他痛骂一顿。
也可以想见当卢俊义听到燕青说回家会出事，完全不信他的一脚把燕青给踹开之后，燕青的灵魂会开始像个小孩一样抽泣着：我就知道你不信任我，你果然真的不信任我……
对这只冷燕来说，，这一切，太伤人了。
所以我说方腊篇写得极有水平，因为这个作者所书写下的——燕青在离开前，和卢俊义告别时的那一段对话：
燕青道：“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辞宋先锋，他是个义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辞别主公。”
卢俊义道：“你辞我，待要那里去？”
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
卢俊义笑道：“原来也只恁地。看你到那里？”
燕青纳头拜了八拜，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径不知投何处去了。
也只是在主人的前后，这句话，真的妙不可言。
我燕青啊，最后的最后，跟那只玉麒麟说，你不要去大宋朝廷好吗，养育我长大的恩人啊，我们另外去找个地方安身好吗？
可是结果呢，就像当时我哭着抱着你的大腿，让你不要去找李固一样，这次我仍然反复的希望你相信我，可依然没有被你真正当回事。
于是我就告诉你，我也只是在你前后，但是其实啊，我要离开你了。
你以为我飞不远，你一直把我当个小孩，但是我其实早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卢俊义他不明白，那句话，是燕青给他的最后的幽怨了。
流浪是这只幽燕的人生命运，跟终生希望不孤单的鲁智深一样，天孤星要孤单，浪子在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