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方知，我是那孤独》
文丨小雨的名著时光
鲁智深的听潮而圆，是一个对人物来说，完美得没法再完美的结局了。
既彻底干净了所有过往的原罪，也让他从梁山好汉中超脱出来，自成一格。
在圆寂之前，他还留下一首偈语：
平生不修善过，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关于这首偈语，有人曾给出过一个猜想，那就是：
它原本是写给武松的，只是被水浒传的作者，套用在鲁智深身上。
所以，应该从理解武松的角度，去理解这首寄语，因此：
顿开金绳的“金”，与扯断玉锁的“玉”。
一个指向的是潘金莲，一个指向的是玉兰。
我的观点是：并无不可，文学思考应该有这种自由，而且是有价值的思考角度。
只是退一步去说，假如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为什么水浒传作者，选择把这段话最终放给鲁智深呢？
不可能是作者故作高深，他的水平不是吹的，必然是有其内涵的。
再进一步说，我并不认为这段话真的是原本写给武松的，如果这段偈语只有“金玉”那两句，你说是给武松，那还挺贴切的。
可是这段话有三个层次，武松最终只到达第二层：
就是用断臂，来隐喻其断了对投身于尘世的念想。
但是武松最终并没有到达第三层。
说得更直白一点，武松这个角色，说他是天人，甚至天神都行，但他是没有圆寂资格的，他只有尘缘已断的当和尚的资格。
和尚，是要修己的。佛，却是要渡人的。
武松做的所有一切的事件——打虎是要保命，杀西门庆是要报仇，打蒋门神是江湖恩怨，杀飞天蜈蚣明摆着要试刀。
他有善的一面，但是更多的是独善其身。
他有天人般的武力，却是一颗平凡的心灵。
最终心灰意冷当了个和尚——修身。
鲁智深不一样，他从水浒传第三回，就在五台山当了和尚，佛缘在开局就已连结，正果在开局也已预定。
就我以前的文章所说：唯他可救这四个字，奠定了鲁智深的佛意。
那种欲救苍生的本始信念，在这个人物身上非常浓烈。
这首偈语说穿了，整个梁山也就鲁智深有资格拥有。
在我看来，要理解这首偈语，需要对原著鲁智深的了解，到达了如指掌的地步，并以绝对客观的角度去看待。
现在我们一句句来拆解：
“平生不修善果”
善果，就是依善业所生之善妙结果。那么善业又是什么，指的就是五戒十善等善事之作业。
说鲁智深不修善果，因为鲁智深酒肉都不戒，好杀会盗还常出恶口。这家伙平时都没有在积累当和尚的修养的。
“只爱杀人放火”
精准，他的好杀人的气质非常浓烈，并不需要为他辩解，说他不杀好人只杀坏人，他就是天生有好杀之性。
当了强盗杀人放火那么多年，难免波及无辜，作者未必会提。
也因此，当他后来再次碰见他的师父智真长老：
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智深默默无言。
鲁智深的默然无语，是他开始为自己第一阶段的行为进行反思的萌芽。
所以这偈语第一段，就是在说鲁智深人生的第一阶段，那时的他，就像一头狂蟒的斗兽，跟其他的梁山好汉一样，被江湖的欲望所驱使。
他也想配当一个镇关西，打起郑屠下手满载着火气。
他不想要当菜头，想当监寺，想有个出身，所以耍脾气。
结交史进让他很有混江湖的排场，刺青让他整个人很帅，跟林冲说自己杀的人多，让他很拉风。
成了流浪汉之后，还在在跟破落户杨志说，自己是老种经略帐前的军官鲁提辖。
他就是很想要跟别的好汉一样，混得倍有面子。
乃至于混着混着，他也开始喜滋滋的接受了马屁宋对他的一口一句吾师的称呼。
我相信当时的鲁智深对于“吾师”这两个字，听得是很自得的，可那时他真的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这些虚荣缥缈的欲望与名声，就是捆住了他，让他内心躁动，并驱使着他一路狂奔着，这是他漫长的挣扎的过程。
一直挣扎到征方腊之后，和宋江的那段对话，宣告他和当时已经断臂的武松前后脚都迈向第二阶段了：
宋江道：“今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从默然无语的挣扎，到心已成灰的挣断。
这时，什么江湖名头，什么监寺塔头，什么经略提辖，什么光宗耀祖，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一路狂奔了这么多年，令他躁动的一切的虚荣与欲望枷锁，已经彻底断掉了。
包括那一句句的吾师清德，包括这个名山大刹，包括这个僧首住持，在鲁智深眼里，都已经成灰。
这就是他的改变，也是这首寄语第二段的含义。
也因此：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金”与“玉”指向于一切物质声名，“绳”与“锁”指向于牵缠捆绑。
但这些，他都从此看开了，他都已经扯断了。
我们看看鲁智深，这一路走来，他首先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大汉，他也会有过很迷茫的时刻。
在五台山的那大半年，正是他一生中最躁动的时间，他心里有一肚子的压抑与愤怒。
讨不到前程。
娶不上老婆。
吃不到酒肉。
那时他的反应就是闹，一闹再闹，甚至在佛堂上大小便。
你以为鲁智深就没有叛逆期吗？这就是他的叛逆期。就是借着酒性，在表达对欲望达不到满足的愤怒。
当他只要成为人类之后，他就必然要被物质、名声、欲望所牵扯。
但是终究最后他还是挣脱了这一切，金玉的绳索从此扯断了。
扯断之后，如果就此打住，那么到达人生第二阶段的鲁智深和武松这对舍友，按正常情况下就是在和从此住下来了。
但是最终住下来的只有一个武松，鲁智深还有他第三阶段要走。
也就是这句：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句话要理解也不难，主要就在“我是我”这两个我，他们分别指向于什么？
在我的理解中：
第一个“我”，是虚我。第二个“我”，是本我
那么第二个“我”，就可以理解为是：鲁智深降生于人世之前的本来面目。圆寂，则是一种本我的回归。
那它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呢？
这里我们可以先想一想，鲁智深那辈子最热衷的活动是什么？
答案就是：结交朋友。
碰见史进，他一手拉住就走。
碰见赵员外，就每天和他一块说枪论棒。
碰见林冲，三两下就结拜，并天天跑去找林冲喝酒吹水。
听说宋江花荣在清风山，鲁智深冒着被抓的风险，都要去找他们，这是有多喜欢交朋友。
他降生到那个人间，根本就是一只火爆型的水豚，最害怕的依然是孤单。最热衷的是去结交天下的芸芸众生，一腔热血的想要置身其中，与他们大块喝酒大碗吃肉。
可是这里我们再想想，鲁智深的星号又是什么？
是：天孤星
这个“孤”字，多么刺眼。
这颗天孤星在那人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对抗着这份与生俱来的孤寂。
他想证明他并不孤单。
可是我们看看到了最后，鲁智深在整部书所有遇见过的人类，我是说全部：
已经嫁给了员外当包养的情人的金翠莲。
仍然渴望爬回到大宋朝廷下，却都在最后一步距离倒下的林冲和杨志。
断臂成为废人的武松。
被扎成刺猬的小跟班九纹龙史进。
已经阵亡了的小气鬼李忠和周通。
以及到了征方腊之后，自己都死到临头了，仍然在跟鲁智深说你可以还俗为官光耀祖宗的宋江。
他们终究是他们，鲁智深终究无法是他们：
你来人世间走了这么一遭，曾经远离了孤单，并热情的奔向了人群。
只是最终，依然只剩下你自己一人。
最后唯一在等着你的，是钱塘江上的潮信，那是属于你的钟声。
钟声在呼唤着鲁智深：
你这颗天孤星啊，你已经经历过这一切了，如果此时的你，已经没有留恋什么，那么你该走了——就此别离吧。
所以这首偈语，可以做这样的翻译：
平生不修善过，只爱杀人放火。
我在尘世间曾经欣喜中带着躁动的一路狂奔着，跑了很多很多年。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直到跑断了所有的缰绳。我也终于想开了，终于解脱了，终于放下了。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时，我听见了钟声，才知道，我就是那本不属于人世的孤星。
这份经历之后的体悟，就是我的正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