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武松成为行者的,是那个叫潘金莲的女人

文化   2024-10-19 15:13   英国  

《第三次面对潘金莲,武松的刀永远放下了》

文丨小雨的名著时光

引言

武松那一生,遇过三朵金莲。

第一朵,是潘金莲本体。

第二朵,是她的浮影。

最后一朵,是暗影。

事实上,金莲是武松杀的第一个人——跟宋江一样,他们的首杀,都是女人。

在老家清河县,曾经还是嫩头青的武松,有个类似的杀人体验:

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斯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

在以为自己杀了人的那一刻,武松的感官体验,突破了极限,以至于失了神。

他没法像鲁达打死了郑屠之后,还能端详着对方渐渐变了的面皮——得确认一下是不是真挂了。

这要是没打死郑屠,自己先赶紧跑路了,这多丢人。

但是年少的武松,就有着这么的黑历史——他真的吓尿了,双腿止不住的想要逃离,一溜烟跑到柴进那里,躲了一年多。

但是这一次,他看着金莲,先剥掉她的衣裳,扭断了她的肋骨,再将她的心,挖了出来: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

那时的武松,不可能会想到,金莲的那一张脸,将在他脑海里从此挥之不去。

正文

要说潘金莲这个角色,施耐庵给她设置了一个顶牛的起点。

她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员外想要占有她,潘金莲不从: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
它反映了潘金莲这个人物,有这么一个特质:
这是个不认命的主儿。

在封建时代,员外对于潘小丫鬟来说,就是她的天。让她这个超级颜控生不如死,轻轻松松。

事实上,员外也确实这样干了:

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

你潘金莲,不是不愿意跟我睡觉吗?没问题,那我就倒贴钱,把你嫁给那位人不人鬼不鬼的三寸丁骨树皮,就是要让你生不如死,就是要对你杀人诛心。

要说武大郎,当时是否知道,这是员外把他武大郎,当成惩罚潘金莲的工具?

当然知道。但是这样的天下掉馅饼,还硬塞自己手上,他怎么可能舍得放手——又怎么可能明白,对他来说,于内于外,这是多么危险的选择。

事实上,最后的最后,金莲输了,武松输了,武大郎输了,西门庆也输了,只有这个员外,大获全胜。

当员外得知潘金莲遭遇的那一天,将必然为自己当年那一手,露出得意的微笑。

也是在金莲的这一出身设置之后,水浒传的现实主义风格,再次展现了。

封建时代的价值观,跟当代大不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一种道德——让你嫁给武大郎,哪怕他再不中用,但是你得认命。

知道什么叫认命吗?就是:认领你的性命。

不接受,就只能去死,这是属于潘金莲的命,属于金翠莲的命,属于扈三娘的命。

然而金莲,他不是翠莲,也不是一丈青。

在跟着武大郎的那些年,可以肯定,潘金莲过得很不快乐,不管是欲望上,又或者个人追求上,乃至于在尊严上。

这怎么可能快乐得起来呢?

将心比心,假如你是个20来岁的小鲜肉,还是个无药可救的颜控,却被逼着娶了一个像武大郎那样等级的丑女人,那你的人格灵魂,在过后,就不可能得到正常的“生长”。

换是鲁迅来了,他都遭不住的。

在嫁给武大郎之后,潘金莲异于常人的刚烈与要强,也必然将转变成为异于常人的扭曲,变成了无尽的恨——那无法压抑,却只能被压住的世俗欲望。

最后的她,终于渐渐变得俗气与刻毒了,这是符合人物逻辑的——潘的性格刚烈,并不等于说,她最后会成长为封建时代的格调女性。

说到这里,本篇文章极有争议性的关键问题就来了。

潘金莲这样的女子,是不是武松的心水?

在两人顿羹顿饭的生受的那些日子,武松平静的内心,又是否起过波澜?

这里可以对比一下,宋江不喜欢阎婆惜,但是也想跟她睡觉。可是这并不等于宋江的心水,是这样的女子。事实上,宋江在李师师面前,才真叫一个嗨皮。

但是武松呢,他面对孙二娘的时候,他拿捏有度,还会调戏她,还把她压住。

但是所有的读者,都相信武松对孙二娘,是看不上眼的,是没有产生邪念的。否则,他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从容自在。

包括面对蒋门神老婆,也是如此。

武松对女人,有一种好汉之中,少有的从容。

比起李逵这种拿唱曲女子,一度不知该怎么办。

比起鲁智深,看到金翠莲,就保护欲大爆发。

又或者老直男宋江,在床头被阎婆惜嘲笑的悲催:

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

武松的表现,是要来得自信而体面得太多了。

然而面对潘金莲的那杯残酒时,武松的反应,却是一反常态的激烈:

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

他把潘金莲的酒泼掉之后,骂她不知羞耻,到这里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就此打住了,两人至少不会翻脸。

可是接下来:

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跤。武松睁起眼来道:“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先粗暴将她推开,再又骂了她一遍,便威胁说要打她。

以武松一贯的老练,他应该是可以有更好的方式,去回绝潘金莲的欲望诉求的,至少不会把场面搞得这么僵。

这真的很不武松。

毕竟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还是要过日子的。

把潘金莲本就已经荡然无存的尊严,都丢在地上之后,再踩上一脚,这家他就没法待了,所以他只能被赶走。

哪怕他再放心不下武大郎,过后也只能彻底被动。

说到这个阶段,我的观点是这样子的:

如果武松对潘金莲,有那么一点邪念,以他对哥哥的爱,以及传统道德的坚守,他的内心,是没法过滤这样汹涌的纠结的。

他再也没法从容,只能用极端的反应来压制,以此杜绝未来一切的可能性——这真是痛苦的决裂。

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

你丫搁这演讲呢?非也,他只是在竭力说给自己听。

以上,还只是停留于推敲与体味阶段。

武松对潘金莲,究竟有没有意思

关于问题的答案,在他杀了潘金莲之后,小说中还是给了些信息的:

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

死去的金莲,再一次,在武松眼前出现了。

在鸳鸯楼下,张都监的面前,是武松这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一生中最卑微的时刻——却也是最喜出望外的时刻。

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坐了。

远远地斜着身坐了……在面对张都监这种和董平、黄信一样官位的主儿,武松曾经在施恩父子面前的狂放姿态,全然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下人:

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厅前廊下房门前。

你没看错,武松,他竟然害怕自己喝醉酒,多么有意思。

宋江曾经反复叮嘱他,不要喝酒闹事。武松嘴上说没问题,紧接着,就在景阳冈喝到快要砸店。

但是在张都监面前,武松连酒醉的时候,都在提醒自己,不要酒醉失态。

为何如此?因为这位的武松,已经二十八岁了,一个仍然没有老婆也没有职业的囚犯,已经太恐惧再失去这千辛万苦又迎来的命运眷顾。

就好像当时在阳谷县,给知县当都头的时期,同样是他最安分守己的阶段。

武松的初心,从来不是想要当什么英雄或者强盗,他就是想要一个体面而稳定的职业,与社会尊重,比如打虎都头,或者张都监当心腹手下,他都很满意了。

那时的他,会很珍惜,也很安宁,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而不是给施恩的“过路妓女收费站”当打手头子,或者跟菜园子张青去称兄道弟。

更何况,张都监不光给他社会尊重和稳定的工作,而且有能力给予他对家庭情感的渴望。

就是在那天晚上,鸳鸯楼中,“潘金莲”再次出现,当时武松看着玉兰,书中出现了这样的诗句:

那玉兰生得如何?但见:

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纤腰袅娜,绿罗裙掩映金莲。

映金莲的,怎么会是绿罗裙呢?莲如莲萼,又是啥玩意儿?

只是长得足够让他想起金莲的玉兰——他终于再一次望见那朵莲了。

而且,这一次,他再不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他可以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在那一刻,“草料松”闪亮登场:

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者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

这就完了?没呢,喝了酒之后,害怕酒后闹事的武松,赶紧要回房睡觉,可是他怎么可能睡得下去呢:

武松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下巾帻,拿条梢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
睡不着,是因为喝了酒吗?
说笑呢,心里汹涌澎湃着呢,怎么可能睡着。

那天,正好又是中秋节。

家庭情感、正当职业、社会尊重,突然间全都有了。

任何普通人,他们要的,,就是这三样,武松,他也是个普通人——可以是金莲,但是不可以。但是现在,可以是玉兰。

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又把花枝也似个女儿许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

对潘金莲,武松应该没有产生什么高级的情感,爱情?在水浒传不存在着这样的词。

有着的,只有最朴素原始的欲望追求——异性配偶,以及家庭。

潘金莲和武松都是。

这里不禁令人感叹,武松和潘金莲,其实很登对——如果最开始许配的,不是武大郎,而是武松,两人组成的家庭,会非常的强。

而且,嫁给武松的潘金莲,是不可能会出轨——她会仍然刚强,但她会是个能干的好妻子。她的灵魂不会扭曲,但是她的骄傲永葆。就好像她当时说的: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象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

你可以从潘金莲的许多言语,发觉这个女人,她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她就是想要找一个看得上眼的男人,跟要过一辈子,这是她的欲望本原,也是她的人生追求。

但是她得不到。

至于武松,他何尝不是呢——哪怕他对金莲动了欲望,别觉得这是玷污了武松,反而让他更有光芒了。

因为他节制住了自己的邪念,所以,他是个人。

是个人,就要讲究道德,否则与禽兽何异?

然而世事,总是充满着残缺——潘金莲,在道德和生理欲望之间,她义无反顾的投降了欲望。

过往的所有的情分,随着潘金莲猛烈的扑向了西门庆,化为了乌有:

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

嫂嫂不仁。你,不好。

然而,就在这再次遇到“金莲”的同一天晚上,水浒中,无数次发生过的美梦破裂时刻,再次到来了:

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 !”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

原来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张都监想陷害武松所设的局,包括玉兰,也是骗他的。

只是这一次,武松已经扛不住这样的痛苦了,换谁来都一样遭不住。

这是致命的一击

疯狂的杀神武松,终于再一次出现了:

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武松,鸳鸯楼,一共杀了十五口

要么劈死,要么砍死。

但只有这个玉兰除外:

只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

为何是心窝,因为武松的伤口,就在那里。

第一次,面对金莲,他挖出了自己的心。

第二次,面对浮莲,他一刀将那颗心捅碎了。

那一句“嫂嫂不仁”,平静得像在说书,可他真的忘了吗?

当故事说到这里,金莲远去了,连浮莲都远去了,伟大的武十回,也即将接近尾声。

可是武松,还需要一个仪式感的告别。

在杀了玉兰之后,通往二龙山的路上,已经成了行者的武松,再次看到了那个影子,我把它称为“暗莲”

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当看到一个道人,搂着一个妇人,一向“对内”的武松,整部书中第一次像鲁智深一样,对于和自己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事,他上心了。

而且是直接想要杀掉对方:

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

说是为了试刀,只是此情此景,令他想到的会是谁?还能有谁,只有西门庆和潘金莲了。

武松太痛恨这种勾当了,二话不说,大门一开,见人就杀:

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了我道童!”

一番打斗之后,武松干掉了道人,只不过道人,只是无足轻重的龙套。

剩下的那个陪着道人赏月嬉笑的女人,才是关键。

这些年,我看过好几篇文章,分析说这个妇人,其实和那道人,是一对鸳鸯大盗,分析得也是有理有据,所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妇人骗过了武松。

然而这样的分析,其实并没有触及事件的核心。

妇人怎么可能骗过武松?

他当然明白,这个前一刻,还在和道人嬉笑打闹的那妇人,跟那朵金莲一样,并不是什么高洁之人,然而就好像“那妇人”,在当年临死之前,乞求着自己一样,现在,那妇人,再次出现了:

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乞求活命。

当初,他杀了金莲。后来,他杀了玉兰。

在这一刻,武松提着的刀,第三次面对着“她”,这次,杀,与不杀?

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

整部小说,重复性的话语,只有这一处。

一句“快走”,不够,必须两句。

试刀有了结果,试心,也有了结果。

他其实不想杀金莲,他也不想杀玉兰——他何曾不明白金莲的苦衷。

他其实并没有偏爱杀女人,只是碰上了,有时可以放过,有时是真的没有办法。

所以,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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