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

文摘   2024-07-06 09:14   北京  




历史的尘埃让伊斯坦布尔披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色,某个时刻恍惚到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大巴扎像是活动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金灿灿的屋顶和店铺跨越了大洲和世纪。兼具传承和变异的地毯用符号叙述着安纳托尼亚往事,那个桃花源般地找不见的沧桑拜占庭和浪漫土耳其。





焦 楠

北京大学1986级图书馆学专业,从外企办事处退休。




地  毯


那些个纪录片,讲拜占庭帝国的,奥斯曼帝国的,君士坦丁堡的,伊斯坦布尔的,第一个镜头总是主持人坐在快艇上,在荡漾的大海波涛中扑向伊斯坦布尔,他们的身后必须是索菲亚大教堂。大海和主持人的头发都是那么意气风发的样子,好像这就要去占领伊斯坦布尔,谁又能想到原来镜头中索菲亚大教堂的外墙立面在现实中是粉色的呢,历史的尘灰也只是让她披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色。




我们也是从海上回归伊斯坦布尔的,先是看到她亚洲部分的电视塔,然后才慢慢看清她欧洲部分清真寺的尖塔。登岸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左右,一位不欺客的出租车司机送我们到了不远的酒店,这让我们在土耳其乡下晃荡了十几天终于进入世界首都的心情更愉快了。



作者摄


空气正好七分熟,阳光一点不客气地照在酒店门口,我看到结实的核桃木色刻花的大门和它上面看起来能用上五百年不用更换的门把手,一瞬间恍惚到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这个强烈的印象在此后的两天里在我脑海里都没有消失。

我们决定用这个美好的下午去逛大巴扎,而且是走着去。出门第一眼就看到了苏丹跑马场的土墙,“哇”了第一声。沿着Peykhane街走,路两边布满了小店和小饭馆儿,游客都坐在门店外面。有点脏有点乱,人人都忙着吃喝,不像巴黎,像罗马。



作者摄


走了很长一段上坡路,来到行驶着有轨电车的主干道Yeniceriler大街。纷乱的人流,叮叮当当的电车声,宛如回到耶路撒冷新城。地中海东岸的各国景象是不是都会有差不多的底色?



没走两步就看到高大的君士坦丁柱。穷游上被著名贴主费劲巴拉找到的这棵大柱子,被我们很轻易地就看到了,比照片上高大沧桑很多。还是得行万里路,神游卧游网游总是不太给力的说。


TRAVEL


再走一站就到了一个大巴扎地段。看书上介绍的大巴扎就是扯地连天的零售大卖场,实地逛起来触摸它的机理,游客很快就会放弃事先拟好的购物清单,向纵横交错的小巷和乍看玲琅满目实则十分雷同的店铺投降,索性任由自己迷失其中。

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扎,土耳其语Kapalıçarşı翻译过来是Covered Market的意思,就是这个市场是有顶的。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的默罕默德二世攻陷后的第三年1456开建,此后不断扩建,到17世纪早期这个巴扎已经拥有了18座门。我们是从第5号门进去的,大理石的门楣上刻着“1461”的字样,那是这个市场基本建成的时间。进门前的安检就是穿过一个有些歪斜的门框,门框那里有啥安检设备我们都没注意。和北京地铁的安检比起来,大巴扎的安检就像是15世纪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大巴扎的有顶部分是它最古老的部分,这个巨大的建筑物外面延展出很多不同的市场。后来我独自一人去苏莱曼尼耶清真寺的时候,穿过了这一区域的露天街道,才体会到这个巴扎的大,店铺连绵不绝,越远离巴扎的古老部分,店铺就越不做游客生意,他们的客人变成了专业的批发商。游客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会便宜很多,当然,店铺老板的脸色也越发地不好看。

大巴扎的屋顶很可观,夺目程度和屋顶下金灿灿的店铺不相上下;步道比耶路撒冷老城穆斯林区的古老街道宽敞很多,有的地方有立柱隔开的回廊。我两分钟内就放弃了拍照的想法,相机收进书包,专心饱眼福。




这里的店铺应该都是做游客生意的,大路货遍地。睡虫的采购目标宏大,她要给她的一个朋友整地毯。出于对我审美眼光的信任,她把选择纹样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作为抽象图案爱好者,不辱使命,在相中的一家店里开张了。

在大巴扎买东西,基本都是一锤子买卖。巷弄错综复杂,店铺看起来大同小异,无论当回头客还是七天内无理由退货,都是一件让人头昏脑胀的事情。每个人都明白,这买卖中存在着一种浅薄的缘分,所以买卖双方的言辞都透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寡情。




睡虫花了一大笔钱之后,我采办地毯的热情高涨了起来。接着东张西望,力图发现第二家与众不同的地毯店。看到有人坐在巷子中间立柱下聊天,其中一个粗壮男人正在修补一张旧Kilim(平织地毯),我对睡虫说:“这块地毯真漂亮。”然后就踏进了这家的店门。瘦高美髯的舍拉克跟了进来。我说我只想买Kilim,他说我们只有Kilim。老鼠就这样掉进了米缸里。

舍拉克把店门关上了,说附近的店主总爱谈论政治,怪吵的。聊了没两句,舍拉克就说到了卡尔·马克思啥的。我说:“是你喜欢谈论政治吧?”舍拉克和另一个为我们铺展地毯的伙计都笑了,伙计看着舍拉克:“说话要小心了,她们挺聪明。”





既然挑地毯,按照我的思路,地毯的主色调,至少是深浅,要和所在房间的色调协调起来。舍拉克说非也,“你只管告诉我你要的尺寸,不用考虑其他,Kilim的颜色会自己显现出来。”

后来我在参观苏丹后宫的时候注意了一下,每个大厅的carpet真的是自顾自地躺在地上,完全不顾及旁边家具颜色的深浅和冷暖,但是怎么看都不违和。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如果你家的地毯看起来跟屋子不协调,那兴许是因为你的地毯比较难看?



Kilim按照我们想要的尺寸一张张地展开,我初选出来的另放一边。看到出众的,我不免赞叹出来:“这块真美。”舍拉克听了,就跟我聊关于美:“美是不能用在地毯上的,也不能用在艺术上。美也许是丑的。”嗯,我明白他的意思。

又挑中一块放在一边,舍拉克说:“你选了一块Escher。”又开始聊艺术史了么?他从凳子上的画册里拿出一本,翻到飞鸟一页,问我:“鸟往哪个方向飞?”这个难不倒我,Escher我认识,“白鸟飞这边,黑鸟飞那边。”舍拉克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你选的这块Kilim的图案也是这样的。”过了几分钟,我又不自觉地挑了一款Escher风格的艳丽Kilim,还有一款选中的,舍拉克叫它Paul Klee。这块毯子的色彩运用让他想到了Paul Klee的色彩关系试验。




有些安纳托利亚地毯式样是以西方画家的名字命名的。比如著名的霍尔拜因地毯(Holbein carpet),不是因为这块地毯上的纹样和霍尔拜因的画有什么艺术上的关联,而是当初有块奥斯曼地毯被霍尔拜因画在了他的画里,从此有着同样纹样风格的地毯就被称为霍尔拜因地毯。同理,贝利尼地毯Bellini carpet也是这样得名的。舍拉克发展了这种地毯命名传统,用艺术风格的相似来给自己的地毯命名,比如他把一块蓝底上点缀了橘色点点的Kilim命名为梵高。

在舍拉克看来,他从土耳其遥远的犄角旮旯收来的Kilim不仅是世界上的独一块,而且还都是有生命能自己讲故事的精灵。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霍尔拜因地毯(约16世纪)


对了,这家店的Kilim都是收上来的,有些是旧毯,他们不卖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地毯 (这种地毯在大巴扎里比比皆是,工业的味道显而易见)。这种清高的信念是基于他们的Kilim观。

Kilim不是啥高级玩意儿,它是安纳托利亚高原上三个月冬季的产物:一位冬天的农妇,在稍有闲暇的时候,坐下来,凭着心情和直觉拼配羊毛线的颜色,编制即兴安排起来的纹样。当然任何地毯的纹样都是有传承和变异的。这种随意性稍加注意就能从毯子的纹样安排上看出来,比如有的毯子长边的两个边缘纹样不对称。


编织地毯


舍拉克用近乎诗性的语言写了一个小册子,叫“Kilim is body language.”他35年搜集贩卖Kilim的心得都在里面了。我来翻译一下这本小册子中的一些话:

“当你观瞧一块Kilim的时候,如果你感到自己因为无知而无法判断这块毯子的质量和真实性,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这块毯子里以上两者都没有。(我也不是很明白他说的真实性authenticity是指什么)。它只是一块‘普通的’没有商业价值的旧平织地毯,一块用纯手工毛纺线,编织者选择颜色,在很短的时间里织成可以自我表达的地毯。”

“所有我们经历和目睹的好事坏事都被重复无数次地刻在我们的记忆中,即使我们为了忘却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它们也还是不能从记忆中抹去。它们会以符号的形式归来。思乡变成了大山,而大山变成了三角形;快乐成为河流,而河流变成一条正弦曲线。”

“不仅是技术,还有Kilim的符号,在时间的长河中,在广大的地域上分享着。同样的符号被不同地区的不同民族使用,但是一个看起来可能非常平和,另一个却表现出更多的活跃。编织者只知道这个符号的意思,不知道他们在编织图案的时候也是在编织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用同样的词语交流,但是我们的口音透露了我们说出口的信息以外的东西,这就像身体语言一样。”

“商业创造追求平均水平以获得更高的市场份额。原创的Kilim为凡人织就,他们的品味或好或差,但是他们只编织自己喜欢的地毯。平凡并不等于平均水平。在这个星球上不存在处于平均水平的人。”




作者拍摄


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每一条Kilim里都凝结了人类劳动的价值。用舍拉克的话来补充,这里面还凝结了编织者的心情,传递了无言的信息。(这些算剩余价值么?)

我问舍拉克既然每块Kilim都这么独特,那他自己收藏了多少呢?他说只有12块,“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

关于怎么打理Kilim,舍拉克说:“我的Kilim不会脏,它们永远都不用洗。”学到了。

“我妈妈来了,我要去亲吻她。”舍拉克出去了。我们透过门上窗户参观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舍拉克亲吻他来大巴扎遛弯儿的妈妈,然后和周围的人聊天。




和我们在第一家地毯店一样,舍拉克请我们喝东西。这次送来的外卖是土耳其咖啡,还有甜腻的小点心。咖啡喝完之后我问舍拉克会拿咖啡渣算命么,他说:“我是商人,我要是不会,那就没人会了。”

封建迷信搞起来。他是这么算的:先把咖啡杯倒扣在小碟子上,观察咖啡杯里的残迹,边看边说;然后把咖啡渣倒回杯子里,看小碟子上的痕迹,再说一通。关于睡虫,我就记得舍拉克说在睡虫眼里多大的事儿都不叫事儿。关于我,重点有三条,其中一条太准,吓得我魂飞魄散,不敢外传。另外两条,一条是我在未来两个月内会读很多书,写很多东西。(这条被某大兄弟嗤之以鼻:“这不能算数,你一看就像是书呆子,都不用算”);另一条是说我是个保守的人,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独处,越独越快乐。(这条被多年的亲朋好友点赞,算得太准了)。这屋子里,这一下午,就数我话多,舍拉克是怎么看出其实我是个内向人的?我有点不唯物了……


I

作者摄


初选停当之后,舍拉克把所有选中的Kilim都铺展在地上,“我们现在出去,留你们单独在这里选出你们要购买的Kilim。我们对所有的客人都报一个价格,我们也从来不干涉客人的选择。”

店门关上,睡虫和我商量了一下购买的数量,重新比较了纹样的喜好程度,拿定了最后的主意。成交的过程除了交钱,还包括我们跟我们购买的地毯合影。这家店的Kilim就是这么被世界各地的人,因了在茫茫大巴扎里与它深刻的缘分而被挑选出来,买回家,带着编织其中的安纳托利亚往事,静静地躺在异国房间的地上,散发独一无二的气息。而寻得这块Kilim的店家与它的最后联系就会只剩下手机里买家和它的合影。


作者摄


信用卡薄了之后我叹:“为啥要买这么多Kilim啊,家并不是豪宅,往哪儿铺盖啊?”舍拉克说:“还是卡尔·马克思说过的那句话,买Kilim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错误的事情。”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我想了一下,马克思还说过这话?行吧,我就当是舍拉克欺负我没看过全本《资本论》了。

睡虫那块送朋友的地毯后来得到的反馈是“极其满意”。和舍拉克聊了一下午,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问。有天我闲,从网上搜到了他的姓名。舍拉克不是这家店的主人,他去TED做过讲演。




作者摄


在碰到舍拉克之前,我们还看到过一家很漂亮的咖啡馆,门口扎着“illy”的牌子。土耳其的咖啡,不是好喝不好喝的问题,是会不会做土式咖啡以外其他咖啡的问题。我们第二次再访大巴扎,就为到这个咖啡馆喝杯illy豆子的咖啡,歇一歇。但是在所有记忆中的通道里走了七八九十个来回,就是找不到它,倒是好几次远远瞥见舍拉克跟他的同伴们一如既往地在店外立柱下喝茶聊天。等待Kilim有缘人的到来是份寂寞的差事,而被心爱的Kilim包围又很幸福。




自诩自带定位神功的睡虫最终泄气了,直喊我们还是找个门出去吧。这间我在伊斯坦布尔惊鸿一瞥的巷角咖啡馆,就这么桃花源般地找不到了。

所以我现在十分想念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扎。

2019.2.15


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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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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