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情结

文摘   2024-10-19 09:46   北京  


喜欢上了写作,用充满同情与爱的文字,写出世间的希望,于微不足道中描绘出一片清晰快乐的天地,也许就是这份甘苦的意义。



孙中才

1950年出生,男,辽宁辽阳人,经济学博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和德国Bonn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第五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美国纽约科学院(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院士。曾担任亚洲开发银行项目评审专家和国内外几所大学的兼职教授。主要从事经济理论和宏观系统分析研究,出版专著、译著多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写有小说、散文和诗歌等,是海外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小说和散文集《温暖的脚印》(2011)。



















好多年了,业余时间我喜欢动手写点儿东西。

写起来,通常比我刻意撰写的专业论文,来得更快,成型更早。当然,没那么正经、规范,更不能指望靠它们来求生计、过日子,仅是借以调剂紧张、稍事休息而已。成型的东西,可想而知,也没什么价值,往多了说,也就是告慰一下笔者自己吧。然而,借助计算机的便利,却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们保留下来,积攒一堆,过后再遇同感,拿出来翻看,往往令自己欣喜,告慰倍增;若与他人分享,受到点赞,更感到甚有意思。




我自幼受家中影响,笃爱数学与古诗。喜欢数学,记不得主要是受谁的影响了,遇上难题总也放不下,却非万不得已,不愿意向别人求教,苦巴巴地难为自己。喜爱古诗,主要是受母亲的影响。我妈妈对《红楼梦》很熟悉,似乎能背下书中的每一首诗词,对曹雪芹崇拜不已,也能像曹雪芹那样评论出每一首诗词的长处与不足。但不知道我妈妈是从哪里听说的,或者纯粹是自己不求甚解琢磨出来的,竟然认为,一首小诗重在视其为一幅小画,犹如邮票,给人留下一个小意境就好。还可能笃信曹雪芹,不愿受到过分约束,勉强韵调,不讲格律,更不求典故,对我偶尔写出的几句“小邮票”,从不纠正韵律,觉得有意思就行。真不幸,妈妈的疏忽造成了我的残疾,我从此就对格律由无知变得害怕,始终望而却步。再后来,还越加不敢近前了。今天,不知不觉已经生至古稀。恐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别指望能有什么进步了。




回首望去,自己虽然笃爱数学和古诗,也知努力,但始终没有学好,更不成器。对数学和古诗,一直战战兢兢。

进入经济学专业学习之后,出于兴趣,我选定了数理分析。起先,只是把数学理解为工具和模型,尝试着把一些现成的想法描述为数学公式。后来留学才知道了经济学科学化的发展历程,并得知了科学范式这个概念,从此便自觉地总是以范式作为出发点来考虑问题了。数理分析,是个精准而磨人的山窝。一个人扑进来,一辈子,身下也未必能铺出几根铁轨,口腔里更是跑不得火车。

因为能力有限,演绎、推导,费时费力,更一般的定理总把握不好,需要识别结果和断定新的深入方向时,往往信心不足,目瞪口呆。有时甚至还因为忽视了对某一个或某几个下标变量的有效设定,就带来过好几天的折磨,有苦难言。接触“数理”,真比一般的逻辑推断和哲学激辩更令人苦恼。不足二十米开外,一比一的胸靶立在地上,若像扔石头那样,把手枪直接扔过去,砸中靶子不是很难,可因为不熟练,瞄了半天,射出的子弹却往往不着边际。能不苦恼吗?




公式推导不下去了,或者结果明显荒谬却查不出过程错误,便只能停下来。这时候,可是烦人。既放不下那些符号,却又最不愿意见到那些符号,最好转移思路,以便离它远一点儿。没事儿也要找事儿,干点别的。自然,随手找来的,最好是轻松、愉快的闲事儿。那年去图宾根大学开会,我特意去找到了那条“科勒斯塔勒小道儿”和那座小纪念碑。美丽的校园,幽静的树林,蜿蜒的小路,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令人多少领略了一点儿它们对转移烦恼的作用。可那样在树林里走来走去,对我不行,我不愿意动弹。


德国图宾根大学


还好,用计算机写作,关了这个文件,换个文件夹,打开另一个文件,就满可以换个环境和换个思考了。当然,换过来的,必须是轻松和愉快的,最好是能有逼近散步遛弯儿效果的。否则,会烦上加烦。可在眼前这心烦意乱的当口,那些最不痛快的往事却最容易回潮叠起、涌上心头。这就需要格外努力,尽量去想那些清晰快乐、令人充满希望的东西,并且要少犹豫,动手就写。通常,只要一动手,心境便立刻换了一个天地,烦恼退去不少。要写清晰快乐的,最好是过去曾经动笔记下的事情,再次动手主要是要寄托对它的希望。




对于文字写作,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两个教导:一个是冰心的教诲:“作家的左脚是爱,右脚是同情,一左一右走在人生道路上”;另一个是毛主席的教导:“好的文学作品要写出希望”。很小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两个长辈(就是四舅爷和四伯父,我在《四舅爷》一文中曾经提及)一起谈论《红楼梦》与《金瓶梅》,提到《红楼梦》高于《金瓶梅》之处,就在于《红楼梦》充满了同情与爱,更写到了希望,而《金瓶梅》就差得远了。到后来,我听到冰心和毛主席的这两个教导,便更加深信了这个认定。


爱在左  情在右

冰  心


心绪烦乱,要换个环境、换个思考的时候,不管要写什么文体的东西,通常都不会想到同情与爱,也不会想到希望,更不会想到要阐述什么文学主张之类,只是想到了要借它尽快摆脱烦恼。如果非要说这时候也有同情,也有爱,还有希望存在着。那可能实在是出于本能,只是在同情自己、爱自己,要生生给自己造出一点希望来。大道理,大意境,真是不存在的;就是存在着,自己也根本觉察不到的。然而,想把事情讲清楚、讲明白,还要多少有点快乐,那倒是心知肚明,实实在在的,因此,动笔之前下意识地给自己的提醒就是要清晰。于是,脑海里一些往事浮现出来,而那些过去曾经动手记下来的必然比较清晰亮鲜,自然就露尖显眼了。平常有动笔记事的习惯,这时候就明显奏效了。一句很普通的谚语,绝以称不上是至理名言,却真的令人受益匪浅,“好记性赶不上烂笔头”。遇事,在非必要情况下,不必动手写上许多,或许就在月份牌上或者台历上把日子画个圈儿,再写上几个字儿,就足以加深了记忆。记的当然都是小事儿,但一定是有意思的,不然,就这么几笔,人们也懒得动手的。致于大事儿、大事件,世人都关心、都记得住的,自己何必多余费心!当然了,要是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就更好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记日记了,可绝对不是规范的东西,甚至谈不上是日记。似乎一上了中学,就每天在一个小本子上胡乱记事情了,但多半是想照妈妈说的那样,试着画一些“小邮票”,其实都是些顺口溜,自然无韵无调,更是无格无律,好处仅仅是帮助自己记下一些小事或细节。

却也真有一次意外。暑假结束,要赶火车回学校了,上床后一时睡不着,想出几句并立刻爬起来记在了一张纸上。后被人鼓动,给上海一个什么儿童杂志寄去了。实在没想到,他们竟然采用了,还给寄来了几块钱稿费。稿费转到我手里,却因为口出狂言,要包圆儿买下校门口小卖部那一整盘子糖豆,受到了严厉批评。而后再也不敢了。那诗的内容,现在一句整话都不记得了,只能模模糊糊记起有“稀沥沥雨声停下”“头枕蛙声一片”和“向前,向前”那么几句。




上大学时,“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每天都是大事连连,激动人心;后来到外地,更是大开眼界,各种新鲜涌入眼帘。日记记得飞快,一年不到,就记了差不多两三本。本子,就是那种课堂笔记本或者课下作业本,开本不小,但没有多少页。为节省用纸,既不讲格式,也不讲规矩,正反两面,总是尽量写满,圆珠笔油墨让写过的每一页都皱皱巴巴,蓝呼呼一片。每天都身处大事之中,却仍然认为,大事情,人人都记得住,记得清,满世界都是大事情的时候,忙着记下来的人多着呢,自己何必费心!于是,我动手记下的,多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还有那更微不足道的感想。手笨,脑子慢,写起来并不轻松,却还挺卖力。可过后却基本不再翻看,更不懂得爱惜或保留。




几个人在宿舍里闲聊,其中一个人突然跟我要纸,要去方便一下。我便拿出一个本子,根据要求,顺手给他撕了三页。不一会儿,事情过后,他举着其中一页跑着推门进来,高兴地喊道:

“哎呀,他妈你小子写的还挺不错呀,我没舍得全用,给你留了一张!”

大家都笑个不停。

恐怕招来灾祸,赶紧把那张纸夹回本里。用现在的话讲,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在私下朋友圈里第一次得到点赞!这件事,我一直记得,每每想起微微自傲。还猜想,对这件事儿,大概老X不至于完全忘记,至少应该还记得星点儿。那样的纸,写满了圆珠笔油墨,再用作草纸,实在难为用户!

尽管如此,那些日记仍然没得到应有的待见,我自己依然没把它们当回事儿。可对别人的,有时却很在意,但绝不敢保留。毕业离校之前,我把东西收拾起来放进一个大纸箱子,送回了家。主要是书和那些本子。一年多以后,我回沈阳家里,发现箱子里的东西大为减少,只剩下几本书,放在阳台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一问,那些日记一本都没留下,跟那些不重要的书一起,都烧了。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只是因为臭虫!










我写日记,只重小事儿,更重细节,下笔不外乎想画一张小邮票。这无形之中竟然让家人少操了不少心!这倒是我过去从未意识到的!周边的人或许都知道,我对大事不怎么上心。人无大志,不可强求!

前些年,通常在写一篇论文时,同时也动手写一篇短文,以便调剂笔墨,轮换思路,避开烦恼。几年下来,论文没有多大长进,竟然积攒下一批散文,有几十万字。后来在一位学生的资助下,竟然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温暖的脚印》。阿Q精神附体,这也多少让自己给沮丧涂抹了一点什么。



孙中才《温暖的脚印》


人老退休,为生计奔波渐少,数学负担减轻,换思路写散文的时候少了,却闲来动情,又捡起了古诗,随吟随记,至今已积百二十首。七言五言杂之一堆,缺韵无律,更少典故,只求古朴真切,自娱自乐。然,先天残疾,痼疾痼癖,求不得正常正规,更不可奢望大雅,令人失望。更令笔者本人羞愧不已!

愿意记事儿,习惯记事儿,渐渐地自己会以记事儿为乐,别人也会时常给予鼓励。你来我往,陶然片片。其实,记的事情多了,也有不快甚至痛苦。那就是记错了或者记岔了。

清楚地记得,当年一位儿童作家(就是我在短篇小说《雪姑》里提及的李蕴)与我母亲谈及《红楼梦》描写到的总人数,作家坚持是四百二十一人。起先我妈妈还有疑议,后来便首肯了。最近我从网上查了一下,完全以last name(姓)为准,《红楼梦》笔下的人物,总数应该是四百二十八人。当年听到的或者我记错的人数,竟然与实际人数少了一个炮兵班!方边的大人,对牛顿第三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肯定都是很熟悉的,也一定会记得挺清楚,而我肯定做过笔记,不然不会现在还能随手写出来。可我竟然把这两个定律记岔了,一直把万有引力称作牛顿第三定律了,几十年中还多次提及,并能在课堂上随手写出。直到最近才彻底发觉,并纠正过来。想起来,真令人羞愧、遗憾。








喜欢什么不好,怎么就喜欢上了写作?动笔写东西,非别人命题,完全自娱自乐,确实不觉得很累。但是,要成文章,从无到有,毕竟会经历一个腻歪心烦、自我折磨的过程,此中甘苦人心知。明知此道不能“谋稻粮”,却偏爱上了“不为稻粱谋”,何必呢?转身回看,一眼望穿。命里注定,无能无力,更没有勇气,能在数学和文学专业上做点什么,更不能有点什么担当。业余文学写作,只是与生俱来的喜欢而已,喜欢不拘一格,随性涂抹。没有人让你写,可你自己总是逼着自己非要写。这,仅可能是一种记事情结仍在发酵不止。所写的东西,包括当年的日记在内,实际上无异于嘟嘟囔囔,儿语连篇,童心未泯,幼稚显露。可闲来自我把玩儿,心绪不绝“悔其少作”,却也时常偷着乐。一副没出息的样儿,就这么点儿起子!

这个情结,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改掉,因为时至今日仍不见缩减,反而有兴旺之势。

不过,毕竟已经是秋后的蚂蚱,即使痴狂至癫,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2020.10.9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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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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