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江丹霞
一个遗落的古意世界
永兴这个地方,本不该成为“遗落的世界”。京广高铁、107国道、京港澳高速等交通大动脉从这里经过,永兴县城,也热闹非凡。然而,在永兴便江穿过的那片丹霞地貌里,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古意与野趣兼备,携手成就了便江之美。
永兴盐坦,内有国陵寺,是郴州境内占地面积最大的
一个自然丹霞洞穴。
我们的便江之旅,始自河边,目的地是对岸一座由古民居改成的民宿。
这是一个叫东头野渡的地方,两岸没有高楼,也看不到太多现代的房屋,安静得仿佛回到了古时。船到对岸,是另一个更静谧的世界,除了民宿,就是无尽的丹霞地貌山林。问老板是否有路通往村中,老板说太久没人走,几乎都荒废了。
便江河边的侍郎坦外景。
我们漂流于便江之上。河流两岸的丹霞没有被开发,保留着原始的自然气质。相比于喀斯特地貌,丹霞更不容易被侵蚀,形状更有整齐之美。它们或长龙卧波,或壁立千仞,赭红色的岩石与碧水搭配出极致的山水之美。
丹霞地貌里的便江,是徐霞客楚游路线的一部分。
船老大对我们很热情,特意选择江中丹霞崖壁间的一个豁口进入,这是一条狭窄的水上通道,让刚刚江阔云低的景象立刻变成了“两岸桃花夹古津”。崖壁下树木丛生,站在船头,竹林的叶子甚至会打到人脸。我们就在这密林下的水道中悠然行进,偶有小桥横亘于头顶,穿行而过,如同行走在水墨丹青中。水道两岸,是无人的野境,让我们动容。
岸边有千年古樟,树冠舒展,令人惊叹,极为优美。当地人说那是寿佛樟,据说是无量寿佛释全真所栽。它也是湖南冠幅最大的樟树。徐霞客当年路过此地时,它应该也已有六七百岁,可惜并未看到相关记载。能长成这样的冠幅,需要天时地利和千年的造化。
千年古樟
开阔的水面上是耸立的陡直崖壁
船夫停船靠岸,对我们大喊“侍郎坦”到了。上岸,即见摩崖,上书四个大字“昌黎经此”,一处为唐时阴文,一处为清代阳文,皆有磅礴气象。昌黎,是河北的一个县,也是唐代文学领袖韩愈的别称。古代人极重郡望,韩愈常以昌黎人自许,于是这北方的地名,就这样出现在了湖南的山水中。昌黎经此,可以直白地理解为韩愈到此一游。韩愈一生六过郴州,往来南北之间,想必他极爱此处山水。“侍郎坦”的题刻,并非只有韩愈。坦内石壁上留有南北朝、唐朝、清朝等三个时期的十四方名人石刻。除了韩愈,还有一位在历史学界无人不知的人物李吉甫。他曾任郴州刺史,在担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政绩卓著。他的历史级贡献在于编纂了《元和郡县志》,《元和郡县志》成为中国古代历史地理学的名著,开了中国总地志的先河。“侍郎坦”这一国宝级的摩崖石刻古迹,在2005年才被重新发现。便江流域的繁华往昔与近世的落寞,由此可见。
江边的摩崖石刻记载了韩愈的人生历程,这里也因他而得名
“侍郎坦”。
住在“窾”里的人
已传承14代
从便江登岸,深入丹霞山野中。
山路略窄,有的路段还在修。行至路尽头,有炊烟生起,抬头却发现在丹霞崖壁之上,豁然一个大洞,令人惊诧。这里名叫狮子坦,狮子是它的形状,坦是它的地貌。
这种命名让我们感到有些奇怪,坦的意思多是指平整开阔的地方,这种陡峭的崖壁怎么也会叫“坦”?查阅过文献后才知道,这种地貌本名叫“窾”(kuan,音款),指的是空的洞穴。如此难写又难认的字,在长期的民间演化中,演化为更好写更好读且读音近似的“坦”。
坦是丹霞地貌里岩石崩落和侵蚀形成的洞穴,小的没什么用,大的就可以住人。只是谁会住在洞里呢?在我们的想象中,大概只有原始部落才会选择穴居生活。然而,当我们爬上狮子坦,发现里面竟然真的有人。
便江侍郎坦背后的狮子坦是郴州住人最多的一个坦,
曾经有20口人,相当于一个自然小组。
据山洞的主人介绍,他们的祖先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迁移到了这个山洞里生活,一直传承到现在,已经是第14代人,历经200多年。狮子坦山洞曾经住了13户人家,几十口人一起生活。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年轻力壮的人纷纷离开故乡,追求更好的发展,现在,只剩两户人家仍然居住在这里。
“坦”里的生活并非是真的穴居,他们在坦里修建了土砖房。现在,山洞里的主人开办了乡村旅社,接待游客到访。很多城里人喜欢假日来到这里,体验一下远离世界独处的那份安宁。在更深处的一栋小房子里,有位老者独居在其中。据说他来自城里,因为喜欢远离城市的山野环境,因此住在了狮子坦。
历史上酷烈的战争逼迫民众躲入深山,丹霞地貌里的各种“坦”,就成了最好的容身之地。除此之外,土匪也曾在这片丹霞地貌中活动,并留下大量山寨遗迹。遥想当年徐霞客,除了美景带来愉悦之外,对匪患的恐惧也曾在他内心涌动。在古代,旅行是一件充满了危险的事情,于是更加敬佩他非凡的勇气。
在岩壁的压迫感下前行
丹霞地貌的“坦”,可大可小。我们此行中,还见到了一个巨大的穿洞。对于丹霞地貌而言,穿洞较难形成。如果说可以住人的“坦”是塔楼,这种南北通透的穿洞,就可以称之为板楼了。在一线天景区,有一处景点名为“泰山压顶”。我们到达时才发现那是一处丹霞穿洞,洞极狭,仅容一人通过,尽头有光。于是大家蹲下身体,在洞内慢慢挪动。相较于外面的酷热,洞中极为清凉,只是这行走姿势异常难受。洞中时有蝙蝠飞出,几乎要撞到人脸。溪水在洞中流淌,水中有臭蛙、黑框大蟾蜍这些少见的爬行动物,同行的爬行动物爱好者们都说不虚此行。穿过岩洞,豁然开朗,仿佛另一个世界。折返后才发现,与洞口只隔一面山峰而已。
“一线天”
一线天也是丹霞中少有的地貌,形成这种侵蚀的难度极大。原本以为这里只是有点窄的一个丹霞缝隙,没想到真的走进去时,稍胖点的人几乎要卡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能拼命吸气收腹,才勉强通过,但还是被崖壁擦到了耳朵。
丹霞地貌更适合春秋两季前来探访。夏日的丹霞,好在天色极美,早晚时分,丹霞色彩明艳;坏在中午太热,走在山顶如同铁板烤肉一般煎熬。丹霞地貌中,高大树木并不多,几乎所有的大树都在码头渡口,它们生长在远山近水中,树姿优美,山景迷蒙,天然成画。
码头渡口与“歇息”的船只
除了丹霞的自然造化,便江流域也是古迹众多的历史现场。
便江支流郴江口附近的丹霞地貌景观 。
未进村时,远远地就看到一座塔。塔出现在村中,在近世多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情。自明清以来,塔从佛教寺院走入民间,彻底实现了中国化。村中的塔,一为风水之镇,二是祈求文运。村中有读书人及第,便会镌刻名字在塔上,以做表彰。板梁村有这样一座堪称巨大的文峰塔,与村中读书人的成就密切相关。
板梁村的房屋,多在小坡之上,层次错落有致,独有山地建筑的美感。其实这种美感并非刻意营造。湘南多山地,珍贵的平地多用来种植农作物,房屋则会选择建在不太适宜耕种的坡地。即便如此,坡地也不够用,房屋之间,异常密集,有些狭窄的巷子仅容一人过身。板梁古村依河而建,在古时算是一等的风水好地。河边有井,井呈方形,分两级井池,分别为饮用池和洗衣池,清澈可人。井水溢出,汇入河中。水是传统村落的灵魂,古人格外尊崇与爱惜水源。河上的桥,为石板梁桥,据说板梁的得名也来源于此。
在村中狭窄的巷道内行走,时常可见大屋。大屋多是两进两天井的传统“豪宅”,有的堂屋上还有富丽的藻井,门板、绦环板、窗上多有木雕花纹。古时这里应该相当富裕。村内建有庙祠亭阁、旧私塾,还有古商街、古钱庄。板梁的富裕,与交通有关。这里本是原金陵县的重要集镇,也是桂阳、耒阳、常宁往返的商埠之地。村外至今还能看到古驿道和驿亭。便江水运与穿过板梁的这条古道的陆地运输,相辅相成,共同成就了当年整个流域的繁华盛景。
“坦”中人家
在村中,我们见到一栋多年无人居住的房屋,已经坍塌,商陆和葎草覆盖了地面,唯有高大的门坊还矗立在野草之中,往昔的繁华在此成为一个抽象的表达。板梁村里多老者,老人家们热情好客,常指引我们去往各处景观。他们几乎都是刘姓,问及来源,一位老者自称是刘邦后人。同行的朋友都在偷笑,认为他们这是在攀附名人。我却觉得这种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
刘氏自汉代开国以来,便设立长沙国。定王刘发是第一位刘姓长沙王。他的后人,多分封在长沙国的范围内,成为列侯。距离永兴不远的舂陵侯国第一代舂陵侯便是定王刘发的十三子刘买。舂陵侯国后来虽然北迁,却不能排除有更多的后人留在了当地。另外,在与湖南一山之隔的江西,也有大量的刘氏侯国存在,推恩令之后,侯国日渐消亡,后人们散落各地并迁徙到湖南的可能性是有的。在他们的族谱中,记载了一世祖富道公自江西泰和迁徙而来。泰和在江西的吉泰盆地,与永兴相距不远,是历史上江西最为丰饶的地方。今天来自江西的湖南人,多与吉安、泰和相关。在600多年的发展过程中,板梁村刘氏族人的繁衍,就像一棵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大树,根脉延伸至周边数个县市,形成346个自然村,8万多人的庞大支系,繁衍能力不可谓不强悍。作为一个传统族群扩张的古代样本,板梁有着很高的历史研究价值。
村中的人,对于游客早已习惯,但依然保持了非常真切的热情。我们在村口的摊位上买了几碗凉粉,村民十分热情地和我们讲起凉粉果子的各种做法,并拿出已经晒成果干的薜荔果让我们观看品尝。这种好客,是一种延续的文化基因。传统儒家文化长期浸润赋予他们古典气质,古意不仅仅来自于物,人的古风犹存,才是真正的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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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然时序同呼吸
文字|常立军
图片|钱烨 常立军
微信编辑|王琳(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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