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县玉带河湿地是沅水上游重要的候鸟栖息地，也是周围侗寨母亲河。
魔戒森林
国庆大热的哀牢山，被称为中国人自己的“魔戒森林”。
仅凭名字就让人望而生畏。山林中古木参天，浓雾不散，信号空白，磁场紊乱，让人真的以为闯进了“盗墓笔记”中“云南虫谷”里的诡谲世界。其实，这样的山林“禁地”，湖南也有。
湖南有23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些保护区的核心区跟哀牢山的核心区一样是禁止外人随便进入的，它们像是隐藏在这个马蹄形省份众多褶皱中的秘境，遗世独立。独特的小气候与封闭的环境孕育了当地独有的生态系统，一些特有植物生长在其中，仿佛从未被外人发现的“桃花源”。
然而，越美丽就越危险。沟壑纵横，瀑布险崖，这些山林秘境在没有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很容易迷路。野外昼夜温差大，蛇虫毒蚁侵袭，在没有防护的前提下贸然进入，无异于自投险境。
▲玉带河湿地中一只迷途的红嘴鸥
对于人类是禁地，对于动植物来说却是天堂。孑遗植物、古老的蕨类以及数量濒危的物种藏身在此，它们过着幽居生活，仿佛不知有山外世界。湖湘地理记者有幸在获得批准的条件下进入一些“禁地”，可以负责任地说，没有网上说的那么玄乎，但也不能放松警惕。这些大山有奇花异草、飞禽走兽，有高山险谷、飞瀑流泉，美丽外表之下，是致命的陷阱：悬崖峭壁、竖井暗河，人类会在其中迷路、失温，以至丧失意识，出现幻觉，开始梦游……
生活在核心保护地周围的本地人，他们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值得我们学习。他们对森林有惧怕，也有依赖，他们敬畏自然，知道知难而退。我们应该多听听他们的建议。
湖南这些“暗黑森林”为何是人类“禁地”
▲龙山县茄坨村庄房湾发现的一棵200年以上树龄闽楠，直径超过1.2米，树高30米，
▲龙山县洛塔乡上老洞长在天坑内的细叶楠群落，树龄都在150年以上
亿万年来，地壳的起伏与挤压运动在湖南创造了千奇百态的山峰、峡谷、丘陵、平原。生命在其中孕育、繁衍，并随着山谷走廊传播到远方。
深处亚热带腹地的湖南，西接云贵高原，向东过渡到东南沿海，处在中国海拔递降的阶梯上。奇幻与美丽的物种在这里相遇、碰撞、交流，塑造了一个桃花源般的生命秘境。巨大的地势落差令河流切割形成幽深的峡谷，带来了险峻秀丽的山林，也带来了致命的陷阱。
与哀牢山齐名的“暗黑森林”，
中国古人心理上与“哀牢山”齐名的暗黑森林，南岭算一个。横亘于湖南与两广之间的南岭，将中国的亚热带地区切割出两个板块：中亚热带与南亚热带。南岭的南方是更热的广东、广西，在古代是烟瘴之地、荒蛮之地。气候有热带属性，所以被古人描绘成充斥蛇蚁的幽暗森林。
▲一只幼年的小五步蛇
位于南岭北侧的永州，在唐代柳宗元的散文里已经呈现了一个异蛇横行的世界。在南岭北侧，湖南境内就有多达7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它们的核心地带都是终年雾气缭绕的森林。蛇确实是出没湖南森林的常客。低海拔的常绿阔叶林气候潮湿非常适合它们的生存，南岭一带终年云气缭绕，南方的海洋季风与北方的冷空气在此处盘旋，造成多雨的条件，潮湿、溽热是蛇类出没的理想条件。
对于人类是禁地，对于动植物来说却是天堂。南岭虽然不高，东西摆放着高约500到1000米的众多山岭，但各山脉的主峰都达到了2000米。一大批度过第三纪、第四纪冰川的孑遗植物在南岭山脉中找到避难所。如发现于越城岭北侧的银杉，越城岭南侧的资源冷杉，郴州境内骑田岭北侧的水松，都是在第三纪广泛分布在欧亚大陆，而后被冰川逼迫到南岭一角的孑遗植物。
▲通道县播阳县上乡乡樟树群落风水林
在这如同屋脊一样一字排开的山脉中，有几处核心地带值得一提。如位于东安县与新宁县之间的舜皇山。通往海拔1882.4米的山顶，陆续分布有资源冷杉、银杏、水松、水青树、钟萼木等国家一级、二级保护植物。这些植物起源非常古老，像资源冷杉是极度濒危的植物，目前所有资源冷杉加起来可能都不足600株（另一说是200株），舜皇山成为它们度过劫难的救赎地。
我曾经花费十几个小时，在保护区护林员的陪伴下登顶，路程不算陡峭，但沿途风景差异化较大，首先是低地的常绿阔叶林，从河谷一直向上延伸，而后是高海拔地区的针叶林（人工经济林），山顶是矮灌木，一些对于植物学家来说都十分陌生的植物，如被认为疑似新种的吊石苣苔就生长在峭壁陡崖之上。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大地最初诞生的样子，仿佛距离人类的社会有几光年的距离。
▲海拔较高的南岭地区因气候湿润，十分适宜生长苔藓
此外如黄桑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及南山国家公园内的十万古田都是南岭一线物种多样性的热点地区。黄桑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以保护亚热带的低地常绿阔叶林为主，这里贴近岭南，物种多带热带属性。境内岩溶地貌大量发育，溪涧曲折，进入很容易迷路，夏季溽热，常有附生在树顶的兰草垂下，看起来一派异域风光。十万古田则是一片高山湿地，其核心区是一片烂泥沼泽，其发育的时间已经超过1万年，踩上去松软，像海绵，高山灌木上也缠着苔藓，看起来其实最像哀牢山原始森林的样貌。
武陵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也是一个山水异世界。
湖南有23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其中接近一半分布在武陵山、雪峰山围起来的湘西境内。它们有些是为了保护一种蝴蝶，有些则是为了保护大鲵或者雉类。这里虽然山峰不高，但岩溶地貌大量发育，暗河溶洞将本就神秘的大山塑造得千奇百怪，其中又以小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八大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壶瓶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地形最为复杂，物种也最丰富。
▲通道与城步县交界处的长安营乡大寨侗寨，鼓楼背后是始于东晋时期栽种的杉木群落。 图/吴少武
在武陵山腹地永顺的小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一片占地40万亩的植物王国，它是武陵山的绿心。国内外权威学者认为，小溪是世界少有、中国独有、中南地区唯一幸存的免遭第四纪冰川侵袭的低海拔常绿阔叶原始次生林。湖南处亚热带腹地，常绿阔叶林是森林的常态。但是常绿阔叶林喜欢分布在海拔1000米以下的山谷、坡地上，这些也是人类的栖居地，所以原始的常绿阔叶林很难保存下来。
小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由于地形复杂，石灰岩地貌中溪流大量发育。偏远的位置保存下一片古老森林，覆盖率达到92.5%，林海缝隙中有高峡深涧、飞瀑流泉，奇峰拔地，可以说是武陵山区生物多样性最好的地方。
封闭的环境塑造了小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独有的生态系统。一些只有在当地才能见到的植物如湘西石栎、湘西青冈、湘西柯、永顺楼梯草等彰显着此地生态的独特性。绿意盎然之下是一汪碧水。因此小溪也成为两栖动物的天堂。一些濒临灭绝的两栖动物如虎纹蛙、脆蛇蜥以及罕见的白头蝰蛇藏身于此。小溪的北端是张家界天门山，南面是酉水河，人们难以抵达的偏僻深山，让这里成为物种栖息的最理想的秘境家园。
▲布氏泛树蛙
八大公山是一片遥远的山域，对于当地人来说，从桑植县城开车过去都要走3个多小时。这是一片隐藏在华中腹地的神秘王国。高大的山脉、暗绿色的森林，以及绵延上百公里的群山，都让它与世隔绝。八大公山是中国科学院长期的野外监测林地，这里栖居的物种非常具有华中地区的风格，山中藏着神秘的大鲵，原始的珙桐群落，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常绿落叶混交林。
壶瓶山则是自带仙侠滤镜。这道隐藏在石门县北的绿幕，坐拥湖南曾经的最高峰壶瓶山。山地海拔升降剧烈，流水在这里切割出一个刀劈斧砍般的岩溶峰林世界。悬崖峭壁、溶洞竖井大量发育，造成这一地区地形和水文异常复杂。在溪流切割的峡谷中，生长着一种中国特有植物长果安息香。它的花极美，种子像一个秤锤。以前，人们只在壶瓶山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地带找到它们的身影，后来在湖北的后河以及张家界天门山也发现有分布。长果安息香像动物界的大熊猫一样，度过冰川期的劫难，在壶瓶山与世隔绝般的山地中幸存下来，过着一种隐居般的生活，它们已经习惯不被打扰。
上述罗列都是常人不能踏入的核心保护区，而一些处于保护区的边缘地带，它们更加隐秘，就像这个省份的盲肠一样，很少有人涉足，却是十足的仙境。多年来，湖湘地理记者踏遍湖南的各个自然保护区，一些偏远而荒无人烟的地点极难到达，它们虽然不在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地带，但依然够野。
▲渠江上游河谷
首先要提的是隐藏在借母溪与小溪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间的一条溪涧——郎溪。它是两地的分界线，虽然处于核心保护区之外，却别有一番洞天。这是一条典型的山溪，流水从山中冲刷而来，在石灰岩地貌中逐渐侵蚀出一条幽深的峡谷，两岸山体危绝，河床里有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我是在参加小溪自然保护区野外科考时，途经穿越此地，这条沟涧有数公里长，可以沿河行走一天。沿途偶尔游水，大部分时间是在徒步，游水时，水没过腰身，需要将装备顶在头上慢慢游过去，水特别凉，在阳光照耀下异常清澈。人在碧绿的潭中慢慢前行，慢慢会迷失于这个世界的纯粹。
河谷中生长着亚热带低地阔叶林中典型的草本，如忽地笑、过路惊、秋海棠。它们长得极美，夏天时节还会碰到大百合或者卷丹，它们美得不可方物，让人流连忘返。
另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越野之地是酃峰，湖南的最高峰。但它十分低调，几乎名不见经传。长期以来湖南的屋脊都名落壶瓶山，酃峰是后起之秀，而且处于湖南与江西的交界，很少有人会花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去那里一查究竟。攀爬酃峰是一件苦差事，海拔2100多米的酃峰，抵达山顶需要不间断地冲刺七八个小时。攀爬的最佳季节是5月，那个时候，沿途的沟涧可以看到好几种杜鹃，如云锦、猴头、鹿角等等。它们姹紫嫣红，艳压牡丹。
▲溪口乡北麻村溪边团村内一棵银杏，据传已有1000年树龄，树围达10米以上。
最后一处印象深刻的地方，不是保护区，也不是什么荒无人烟之地，相反它是土家人栖息之地。在湘西龙山县的洛塔、猛必几个乡，世代居住于此的土家人有个习惯就是种植风水林。他们的先祖从几百上千年前就开始养育一些金丝楠，到现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而且聚木成林，形成远近闻名的楠木群落。由于当地喀斯特地形大量发育，溶洞、天坑较多，有些楠木就长在天坑里，从地平线上去看，楠木圆圆的树冠挤在一起就像一朵大蘑菇。走在这些平均身高20米以上的楠木林下，很像是在云贵高原的原始森林穿越，光线从树冠层斜射进来，自然与人类共同营造的景观，让人叹为观止。
最后回到开始的话题，像哀牢山那样的原始森林到底能不能去？作为十多年来参加多次野外调查的记者来说，我的建议是，未经批准保护区的核心区一定不要去。保护区的外围地区还是可以踏足的，但是也要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不要独自前往。
在户外，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惊喜哪个先到来。一些看似小小的失误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先来说说迷路。在森林中迷路是常有的事，对于经验丰富的当地人也是如此。比较原始的森林，例如湖南的常绿阔叶林，它们的外貌都极其相似，很难根据当地的景物来标记来路。而且山林中地形复杂，在无人区组织科考期间，队伍的行进速度一天大概只能走8公里。路线并不是平整的，而是上下起伏，沟壑纵横，林草遮蔽，在这种地形中行进，视野受到极大遮挡，而且山谷中由于遮挡效应，手机信号发射不出去，普通人步入其间，无异于无头苍蝇，到处乱窜。这很快会浪费你的体力，而在野外，食物与水的补给都很困难，精神会陷入焦躁，更加导致迷路的恐慌，直到瓦解人的意志力。
▲龙山县火岩村发现的桢楠群落，为湖南省独有，
在野外，防止迷路的最好办法是沿着固定沟壑走，或者向更高处行进。一旦确认迷路，而且没有信号，最好是原路返回，不要存侥幸心理。
另一个常见的挑战是失温。我曾在一条沟谷中进行溪降时领教过失温，意识丧失得很快，而且产生了幻觉，像是在梦游。失温常常发生在温暖的南方户外，甚至是溽热的夏季。很多人可能会狐疑，夏天气温这么高怎么会失温？但是在野外，尤其是高海拔地区，或者峡谷溪涧中，溪水的温度是很低的，在穿越途中如果没有穿有保温效果的潜水服，很容易在短时间丧失大量体温，而此前的徒步已经消耗了大量能量，在没有内部能量的支撑下，体表的温度又大量丧失，这个时候人就会出现幻觉，乃至意识模糊，这是心肺功能下降造成的，严重的甚至会死亡。据说很多失温的人会感觉很热，要脱衣服，甚至是梦游，死前面露微笑，这可能是意识逐渐模糊后造成的。
失温的拯救办法即是快速取暖。我在溪涧中失温时，是队友立刻脱掉我潮湿的衣服（溪水浸泡的），然后带到阳光下，用锡箔纸包裹我的上身取暖。当体表的温度逐渐升高，意识才逐渐清晰，而此前我还感受到皮肤的灼烧感，实际上是一种幻觉。
▲十万古田内水量充盈，为大小平江的水源地。
除了上述两种，野外最大的意外应该是昼夜温差。我曾在海拔3000米的高山露营，参与一场野外科考活动。当时正值十月初，白天出太阳的时候体感温度有接近30摄氏度，夜间下半夜户外温度竟然降到零下，帐篷外都打了霜。那一夜大家带的睡袋都是夏季款，被打得一个措手不及，很多队员都是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咬着牙挨过那一夜。如果是独自前往此地，后果不堪设想。
荒野之地暗藏杀机，常年在野外做调查的科考队员们对此心领神会。当然还有一些更加玄乎的传说，例如地磁场紊乱、瘴气弥漫等，我在野外并未碰到过，多年的经验告诉我，野外丛林并不像很多人传的那么邪乎，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深入丛林，应该保有敬畏之心，并杜绝侥幸心理，在欣赏自然界壮美的同时，保护好自身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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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然时序同呼吸
文字｜钱烨
图片｜吴少武 钱烨
微信编辑｜王琳（实习生）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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