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喇叭状花朵的吊石苣苔,很可能是一种新的物种。
攀登舜皇山的路线从新宁县紫花坪一个农家乐开始,沿着小地名为反水江的地方,实际上是从山顶流下的一条山溪冲出的河谷,慢慢向上攀登,整个过程的海拔落差大约700米。我们从早上9点走到傍晚5点,爬了约8个小时,全程不到7公里山路,因为沿途的植物调查活动而进展缓慢。路上碰到专业的登山驴友,以他们常年在户外登山的速度,大约4个小时可以登顶。
科考队员沿着河谷向上攀登,调查植物。
沿途的路况也相对轻松,没有特别陡的坡面。开始的前半程是在一条河谷走廊里爬升,而后翻到山脊上,沿着平缓蜿蜒的小路,一路向前直到舜皇山的脚下,最后就是冲击登顶的爬坡路。
河谷地带是茂密的阔叶林,落叶与常绿的乔木都有,河床石头密布,从质地上看很明显是花岗岩。它们被水流冲刷得浑圆。河谷走廊我们大概走了4个小时,沿途都是踩着这种石头向上攀登。渴了就喝山泉水,累了就在石头上坐一会,享受片刻的阴凉。
登顶途中的一只斑衣蜡蝉。
这条河谷与湖南大多数常绿阔叶林覆盖的地方都很相似。我们看到了舞花姜、海通、独蒜兰、猕猴桃、尖叶四照花以及异萼凤仙花。
海通的花如雪般铺在深绿色的溪流之上。那些大得像桌面一样的花岗岩像是树下的一个棋盘,让人想到在这阴凉之下,闻着阵阵花香,喝点山泉水是多么惬意。海通的花长在一起像一把小伞,一捧一捧地盛开。有些树扎根在溪谷深处,远远望去,黑暗中一点银色的白,与潺潺的流水映出一片寂静的世界。
河谷走廊在视觉上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是高高的树冠,等我们爬到山脊上就可以看见它们稠密的枝叶,几乎把河床遮挡得严严实实。第二层是灌木或者矮小的乔木,如海通、尖叶四照花还有大茴香。底层是河床,石头上长着苔藓、石菖蒲以及各种蕨类和草本。
这是在湖南大多数山谷走廊中都能看到的场景。不同以往的是,舜皇山的这条河沟纬度靠南,一些热带的榕属植物也混入其中。
令人欣喜的是,我看到了陀螺果和白木乌桕。陀螺果现在已经在长沙有引种种植,每年春末我都会去植物园看它的花,只是在野外还是第一次见到。它的花像个粉色的小风车,在空中摇摆,花瓣白里透红,非常娇美。
白木乌桕是山乌桕的近亲。我们常在公园见到绿化树种是乌桕。它的叶片与山乌桕接近。但在野外的阔叶林,山乌桕会长得更多。
也许正是白木乌桕的存在,我在河谷走廊的上游休息时,无意间看到一只落在水中的乌桕大蚕蛾。它长着非常宽阔的翅膀,鳞片布满黄色和棕色的斑块。我把它从水中捡起,放在手上,竟有巴掌那么大。这么漂亮的大蚕蛾还是第一次见,我把它捧到队员面前展示,大家都交口称赞。也许已经到了生命周期的最后一段时间,它已经有气无力,我把它放在树干上,希望它还有再飞起来的时候。
一只落入水中的乌桕大蚕蛾,它的翼展有15cm。
河床两边的湿润的苔藓地是发现兰花的好去处。我们就找到了独蒜兰,它是附生植物,可以爬到很高的树上,也可以附着在岩石上,但是需要苔藓给它涵养水分。因此发现独蒜兰的地方,往往是一个地方生物多样性最高的地方。
独蒜兰,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河谷走廊里常可见到。
同时,这种潮湿的环境也是一些亲水植物的地盘。例如舞花姜、凤仙花,还有颠覆我们常识的阳荷。
说起阳荷,湘西人应该最熟悉。它是夏季末尾的一道美食。它火焰形的花苞可以做泡菜,也可以汆烫后炒腊肉,是湘西武陵山地区非常受欢迎的一道节令美食。但是同行的植物专家张代贵却说,大家都搞错了,实际上我们吃的是蘘荷,阳荷是我们在爬山途中看到这一种,它的花是黄色的,而且现在正在开放。
野生的阳荷,花是黄色的,而我们吃的阳荷其实是蘘荷。
我们扒开这株阳荷,它的花在根部,贴着土壤。它是姜科姜属植物,所以叶片和外形和姜长得都很像。只是花开得独特,花苞是火焰形,贴着嫩茎,整朵花苞都可以食用。阳荷与蘘荷的区别在于,阳荷的花是黄色的,而蘘荷是红色的,而我们在市面上吃到的恰恰是蘘荷火红色的花苞。
其实蘘荷的种植与食用历史在中国十分悠久。马王堆汉墓中就出现了蘘荷。汉代留下了许多关于蘘荷的文字记录,如西汉启蒙读物《急就篇》中就有“老菁蘘荷冬日藏”这样的句子。可以看出,蘘荷是当时冬季主要的贮藏蔬菜。蘘荷广泛分布在我国华东到西南的广大亚热带山区,常生长在山谷中的阴湿处,在古代,这些地区的居民就习惯利用房前屋后零星栽培,自种自食用。到了现代,因为具有极高的膳食纤维和药用价值,蘘荷经常出口欧美,被称为“亚洲人参”。夏日里吃上一回,香气醒脑,既去了暑气,又饱了口福。
它的口感,用来炒菜时脆脆的、沙沙的,吃在嘴里有很明显的纤维感,仔细品一下,感觉还有一种回甜的味道,而且爆炒之后,油香一加入,刚好中和了它那种奇怪的味道,清香解腻,还很下饭。
走完了河谷,我们来到山脊上,这是一条2公里长的小路,它沿着山顶向前延伸,路的两边是茂密的杉树林。
舜皇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向导告诉我,舜皇山是新宁县和东安县两地的界山。我们行走的山脊小路就是界限,两边种植的杉树林,一侧是新宁的,另一侧则是东安县的。树龄也都有40多年了,杉树长势很好,有些胸径已经超过50厘米,它们一直延伸到接近山顶,可能是湖南省海拔最高的人工种植杉树林。
从河谷走廊出来后,环境明显变得干旱,阳光直晒,但也不热,海拔来到1400米,风是凉飕飕的,风穿过杉木林时,发出沙沙声。
山脊的两侧就是极为宽阔的山谷。站在山脊上眺望,可以看到远处的树林,一直向前延伸到天际线,绿色的森林占据了视野,高悬之上的是蓝蓝的天空,让人忘记了热闹的城市,而只想在这山中消磨度日。
山道两侧的灌木林下还有惊喜。我们发现了石松。石松植物是现存维管植物中最古老的谱系之一。这个群体包含了一些可以追溯到志留纪的已灭绝植物,显示了它们在地球植物历史中的悠久存在。在古生代,石松可以长到高达30米,成为参天乔木。不过,在我们的行程中看到的石松,却只有区区30厘米高了,它们被后来居上的被子植物取代了生态位。不过现在人们从它身上又发现了新的用途,它的孢子粉很多,一碰就像齑粉一样弹射出来,像飘了一层雾,工业上人们拿来做婴儿的爽身粉,效果出众。
石松,蕨类植物中最古老的一个类群。在约3亿年前的石炭纪,它们长得和树一样高,而且密布成林。
在山脊干燥的树林中,我们还发现了雷公藤,就是大名鼎鼎的断肠草,出现在《神雕侠侣》中用来解情花毒。它本身也是一种剧毒草本,据说两三片叶子就能致命。我们在杉木林下发现了好几株,大家都绕着走。
雷公藤,也叫断肠草,剧毒,《神雕侠侣》中情花毒的解药。
此外,我们还在林下发现了大量的白头婆,它是《诗经》中的兰草,与我们后来认为的兰花可大相径庭。
白头婆,《诗经》中的兰草。
登顶的时间定在了早上6点。我们从位于舜皇山主峰脚下的舜皇庙出发,一路沿着陡峭的山体向上攀爬。在此之前,很少有专业的植物调查团队登顶,一切都是未知,运气好也许有新的物种发现。大家都摩拳擦掌,即使下着小雨也没有阻挡热情。
我们抵达夜宿地是下午5点,随后是一场瓢泼大雨。上天眷顾,我们在大雨落下前就进入寺庙。舜皇庙是座空庙,一年之中只有年底时才有人上山祭拜,往常作为生物调查的野外营地使用。庙里有太阳能照明灯,可以亮到下半夜,房间里有木床,夏天仍要盖被子。
偏殿里有锅灶,偏殿的后门有水管从山上接水做饭。队员们拿出大米、辣椒和腊肉,简单做了一顿晚餐。没有筷子,用山上的竹子削制,凑合着填饱肚子。最幸福的事是有热水,可以冲凉。夜间,大家挤在床上鼾声四起,一夜无话。
山中夜宿条件有限,吃饭的筷子都是竹子削出来的。
第二天天刚放亮,领队老师张代贵就带着队员们出发了,距离最高海拔点还有100多米落差。登顶的路有点陡,但不危险。一行人差不多花了2个小时登顶,这过程我们远远看到了资源冷杉,在乔木林下找到了禾叶景天、粗齿兔儿风,还发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植物,植物专家张代贵说它可能是一种新的吊石苣苔。
粗齿兔耳风,它们的花柱非常长而醒目。
舜皇山位于湘桂交界处,翻过大山对面就是广西的资源县。那里最初发现了资源冷杉,是一种极度濒危的冷杉属乔木。按理说冷杉这种生长在高纬度寒冷世界的大型乔木不应该出现在中国的亚热带地区,但资源冷杉的发现打破了这一旧识。
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发源于白垩纪早期的冷杉,随着冰川期的到来而向低纬度地区扩散,待到始新世来临之后,全球气候变暖,冷杉退却到高纬度地区,而南方一些高海拔地区仍然残存少量的幸存者。在中国南方相继发现的百山祖冷杉、元宝山冷杉、梵净山冷杉大概都经历了这一过程。而对于身处南岭山地的舜皇山来说,这里不仅是冷杉的避难所,一些怕冷的植物如银杏、水青树、钟萼木也幸存下来,其中复杂因素让人难以厘清。也许是地球环境在冰期与间冰期之间徘徊,复杂的南岭山地环境为各种避难的植物都提供了安息之所,这造成了南岭山地成为孑遗植物的遗存中心之一。
这么多古老的植物,历经劫难幸存于世,而在舜皇山我们就能看到资源冷杉、红豆杉、水青树等古老物种,实在让人欣喜。
资源冷杉所在的栖息地是一片开阔山谷,从山顶而下垂直海拔落差达300多米,资源冷杉长在山坡的阴影中,这与它耐寒的脾性倒是相符。据统计,所有资源冷杉加起来也不足600株(另一说是200株),因此资源冷杉是全球极度濒危的珍稀树种之一。资源冷杉种群数量这么少,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资源冷杉生长约30年才开始挂果,此后隔三五年挂果一次,球果数量很少,种胚不发育,研究发现全为空瘪的膜状物,人工繁育迄今没有获得成功。所以每一个野外栖息地,对于资源冷杉来说都是保存种群数量的关键。
舜皇山山顶的资源冷杉,科考队员从山腰处带回,国家一级保护物种。
我们这次也是远远地眺望了一下,未能近距离触摸。幸而回营地后,有队员采集了标本,才有机会一睹这种濒危植物的风采。
值得一提的是,登顶途中一个巨大的收获是看到了三种木荷。之前湖湘地理的报道《湖南夏天的花之王者不是荷花,是它……》中提到的就是木荷。文中提到从花形与数量来说,木荷在观赏功能上甚至要超过樱花。此话并非夸张。
木荷是常绿阔叶林中的优势树种,它天然与湖南亲昵。适应这里的水土气候,它并不像其他野生常绿树种远离人烟,在湘中盆地的丘陵平原上,村落的外围常常可以见到散生的木荷树。
它的花瓣完全打开后犹如一朵莲花盛开在空中。而且花的数量极多,远望过去,一树落白,白花与蓊郁的绿相互映衬,加上夏季气温炎热,花香四溢,非常具有视觉震撼力。
登顶途中的木荷花。
我十分喜欢看木荷的花,而在海拔1882.4米的舜皇山顶,就生长着三种木荷,即木荷、银木荷与华木荷。这三种木荷也是木荷属乔木在湖南的全部种类。木荷的数量最多,它们一般能够长成常绿阔叶林的建群树种,树形伟岸高大,树高可达20多米,要想看到它的花可有点难度。木荷一般是入夏开花,低海拔地区在7月初,高海拔地区大约会延迟半个月。
像在舜皇山顶,因为海拔高,气温低,加上风大,很多乔木已经矮化。木荷也不例外。我们在登顶途中看到了木荷。而后是银木荷,它的花有点淡淡的黄色,这是与木荷的主要区分。
银木荷
而三者中华木荷的花瓣最大,它的花形更加饱满,在山林中盛开时让人印象最深。
登顶途中就有华木荷的花瓣落在苔藓层中。深绿阴暗的色彩中,白色的花瓣闪现身姿,让人心生慈悲。
在登顶途中遇到的华木荷,一路上我们把分布在湖南的3种木荷都看到了。
登顶途中最大的发现来自一个“意外”。走在前面的队员惊喜发现一棵峭壁上的乔木附着花卉,开始以为是兰花,仔细辨认后确认是吊石苣苔。
吊石苣苔是一种喜欢生长在崖壁或者树干上的小灌木。它的花非常漂亮,是漏斗状的,开口呈喇叭状,一般垂在半空中,喜欢比较潮湿的环境。它们与石斛家族一样都是很有价值的观赏植物。在湖南,吊石苣苔的种类并不多,这次在舜皇山发现的吊石苣苔,据植物专家张代贵初步判断,很可能是一种新的物种。
长在树上的吊石苣苔,有可能是一种新的吊石苣苔,目前是疑似新种,为途中最大的科考发现。
张代贵说,这个疑似新种与吊石苣苔很相近,区别在于这个种的叶片先端有疏柔毛,叶片基部楔形至圆楔形。还有一些植物分类上的细小差别,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分辨。考虑到舜皇山顶隔绝的地理环境,吊石苣苔很可能在独立的生存环境中演化出了一个新物种。
就像兰花一样,很多兰花爬到树上是为了获取更充足的生长空间以及阳光。在相对安全又隔绝的环境中,兰花很容易演化出新的种类,这也是兰花家族是被子植物中最大的一个类群的原因。吊石苣苔与兰花的生存策略很像,这种新的吊石苣苔出现在舜皇山山顶应该经历了漫长时间的进化,此前它一直默默开放,直到我们发现了它,并将它的影像公布出去。
我个人十分喜欢吊石苣苔的生长环境。它们生活的地方一般都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环境潮湿的阔叶林下,或者崖壁林立的峡谷中,这些地方环境优美,苔藓深达十几厘米,只有经过最艰难的跋涉才能领略它们的芳容。
在山顶,我还见到了衡山金丝桃,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在长沙的绿化带中,金丝桃已经获得广泛种植。它的花蕊大,花丝长,非常具有观赏性。但是野生的金丝桃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衡山金丝桃就像是绿化带中金丝桃的缩小版,从叶片到花朵都缩小了好几倍,但是花朵还是那么端庄美丽。不同的是,衡山金丝桃不是一朵朵独立开放,而是一簇簇盛开,在海拔1882.4米的高山之巅,真是让人无比动容。
这是我在野外第一次见到野生的金丝桃,它叫衡山金丝桃,与长沙绿化带中的金丝桃长得很像,但小很多。
我们在舜皇山的最高峰停留了30分钟。山顶有一种五颜六色的蝉,非常惹眼,它们在灌木丛中鸣叫,让人心旷神怡。
舜皇山山顶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蝉。
山野的视野十分开阔,昨夜落雨之后,山谷中徘徊着厚厚的云雾。它们奔涌着与山脊碰撞、拥抱,而后散开,创造出一个天宫般的仙境。山在云气中若隐若现,山脊的黑色线条隐没在白色雾气中,许多山从云海中露出脑袋,看起来非常壮观。据说舜皇山是舜帝的驻跸之地,人们因此才在山顶建庙。我们带着对大自然的虔诚来到这里,收获了人间美景,更收获了隐藏其中的秘密宝藏。
我们登顶时,正好撞见云海,海拔1882.4多米的山顶非常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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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然时序同呼吸
文字|钱烨
图片|钱烨
微信编辑|黄嘉楠(实习生)
洞庭湖的垸,中国人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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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的“垸”,在城市发展扩张中与大自然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