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是如何靠文化震撼中国的

楼市   2024-07-29 19:48   湖南  
湖南道县月岩的“下弦月”,据说是周敦颐悟道的地方。

公元前296年冬天,一叶扁舟载着一个流放者进入湖南,那是满怀惆怅的屈原。在湖南,他唯有以诗言志,融合湖南南音歌谣、沅湘巫歌书写成了《楚辞》最浓烈、悲愤的部分。因为他的诗,蛮荒湖南的新篇章开始了。荆楚文化,逐渐进入中华文化体系之中。

屈原抱石沉江,湖南的求索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在中国儒学出现危机时,周敦颐高举理学的火把,融合佛道创立理学,打破千年幽暗。胡安国、胡宏、张栻……三个外来移民创立湖湘学派,将湖湘文化推向顶峰;“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船山,以其超越时代的思想,成为一代代湖南士人的“精神偶像”,深刻改变了湖南,也改变了中国文化甚至历史的走向。

湖南文脉两千年,创造出具有鲜明地域特点的湖湘文化,参与中华文化主体性建构,并在近代一飞冲天,成为中华文化核心文化的杰出代表。


俯瞰月岩 图/陈正

如果要给湖湘文化一个时间坐标,我们应该记住这个特殊的时间——公元前296年,楚顷襄王三年。那年,蛮荒的湖南迎来了第一个诗人——屈原,也从此开启了湖湘文化的流寓时代,从屈原始的流寓文学,构建了最初的湖湘文统。

那一年,屈原借祭祀楚怀王之机,拼死揭露亲秦派的罪行,为令尹子兰所不容,被楚顷襄王放逐江南。隆冬时节,屈原从郢都出发,乘船顺着长江进入洞庭湖西岸,一叶扁舟,在沅澧一带徘徊良久。

这次的流放格外悲凉,屈原深知自己归朝无望,他知晓楚国的危机,却无能为力,“思君念国,忧思罔极”。

在凄清的沅湘大地,屈原写下了最浓烈、悲愤、忧伤的《九章》中的大部分篇章,湖南神秘鬼魅的民间巫歌则成就了屈原的《九歌》。“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九歌·湘君》)、“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九歌·东君》)、“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九章·哀郢》),屈原用最原始、野性的呐喊,抒发着自己最真挚、强烈的悲苦、愤懑,有个人哀伤,更多的依旧是对于君王和国家的关切。屈原真情至性的文气,则成为湖湘文学一以贯之的精神气质,无论文风如何变化,岳麓书院国学研究院院长朱汉民将这种气质,称为“屈原所奠定的湖湘文统的核心”。

湖南的神话巫风,第一次被写成了诗。从此,中国诗人有了姓名,湖南汨罗江也成为“蓝墨水的上游”。屈原“把诗性文明的开拓伸展到当时还处在原始洪荒的江南湖湘,既把中原文明的历史理性精神渗透到南方神话巫风的想象之中,又把南方神奇多情的想象里拓展了中原典雅节制的诗学世界……”

相比文学、文风本身,屈原为湖南留下了更为重要的东西——忠贞(持身清正,关怀生民,经世忧国)、求索(上天入地,不折不息,坚韧其心),“众人皆醉我独醒”——最后用自己悲壮的死亡,书写了浪漫和殉道。忠贞、求索、浪漫、殉道,成为湖湘文化的底色。

屈原的“重华情节”实现了南楚文化对华夏文化的认同,沅湘地区的巫歌民俗因《楚辞》而成为中华艺术的经典。《楚辞》陶冶着中华儿女的审美心灵和精神世界,两汉时期,荆楚文化成为与齐鲁文化、秦晋文化并列的三大地域文化。远离中原华夏文化的楚蛮地区,最终成为中华文化的核心区域文化之一,被纳入到中华文化的体系之中。

 更多的失意文人穿过洞庭向湖南走来,贾谊来了,柳宗元刘禹锡来了,韩愈来了,李白杜甫来了……这些怀才不遇、流寓湖湘的文人们都以屈原自比,在这片土地上书写,写自己的愤懑,写民生多艰,也写家国的境遇和哲学思考(在湘期间柳宗元、刘禹锡分别撰写《天说》、《天论》)。

忧国忧民的文人在湖湘大地的书写让湖南人开始将目光望向远方,“以天下为己任”像播撒在这片清绝地的种子,有一天会生长出属于湖南的“果实”。

数百年后,北宋诗人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像是给湖南流寓时代及其沉淀的湖湘文化写下的注脚。

多年之后,蹈海敲响“警世钟”的湖南人陈天华,“留学牺牲,自我辈始”的谭嗣同,他们在慷慨赴死时,会想到汨罗江抱石沉江的屈原吗?

位于汨罗市屈原管理区营田镇的屈原雕像

两宋时期,中国经济文化中心已完成南移。大量北方移民南渡,湖南成为重要的移民目的地,这次,他们不再是过客,他们沿河而来,上岸深入山岭之间,定居下来,湖南,不再是他们的流放地,而是他们新的故乡。

唐朝韩愈、柳宗元等人的儒学复兴运动没能拯救僵化衰颓的儒学,也无法改变儒家谨守注疏的习气。在混乱五代基础上建立的宋朝,怀文化和政治上的自信,却在与蛮夷的交战中屡战屡败,“黄袍加身”的赵匡胤索性抱着黄老“清静无为”之术躺平。

原本就已经僵化衰颓的儒学,受到具有精致本体理论的佛道冲击,陷入空前的危机。如何解决儒家政治上、思想上“理论脱离实际”,如何改造传统的思想资源,再造华夏文明,成为摆在宋代思想家面前的一个巨大问题。

礼失求诸野。

湖南道县人周敦颐,不同于宋初学者对于佛道的一味批判,他在继承宋初士人复兴儒学的基础上,融合佛道,从本体论高度论证儒家道德及统治方略,为理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打破了中国儒学的“千年幽暗”。

道县月岩,南岭典型的喀斯特岩洞,东西两洞门对峙,洞顶中空,从东门进入,蔚蓝的天空被圆形的洞顶裁剪成月亮模样,仰望天空,下弦月、满月、上弦月、新月,洞口天空的形状依次变化。

据说,周敦颐就是在此悟道,后来融合佛道思想创制《太极图说》。249个字的《太极图说》中,周敦颐描绘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宇宙生成模式,“无极而太极”,“太极”是宇宙的最高本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阴阳运动变化,生五行,五行动,生万物。

由天及人,《太极图说》还论述了人的地位和本质,人性与道德的起源等一系列理论问题,弥补了传统儒学的理论缺陷。《太极图说》也因此被称为宋代理学的奠基之作。

生前的周敦颐并没有享受到学术宗师待遇,在当代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易》学饱学之士,官做得不大,颇有政绩,“襟怀飘洒,有高趣,常以仙翁隐者自诩。尤乐佳山水……放肆于山巅水涯,弹琴吟诗,经月不返”。

建立理学学派的是河南的程颢、程颐。二程少时受学于周敦颐,在周敦颐的思想基础上于洛阳创立理学学派,授徒讲学,众多士人学子从游。二程之学南传,由二程高弟、“洛学之魁”谢良佐传给福建武夷胡安国,再由胡安国传胡宏,胡宏而张栻。

湖南,在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

南宋建炎年间(1127年—1130年),因战乱,胡安国携子避难荆门,随后移居湖南,在湘潭创办碧泉书堂,随后又在衡山的紫云峰下建造文定书堂。胡氏一门著书立说,影响巨大,湖湘学子们慕名求学问道。造诣最深的胡宏,在衡山隐居二十多年,“玩心神明,不舍昼夜”开创“性本论”,终成理学大儒。

在他的推尊下,周敦颐被确立为理学宗主,从祀孔子庙庭。衡山,成为理学传播的新中心,湖湘学派,从此崛起。 和主流的理学注重心性论不同,湖湘学派胡安国以《春秋》为“经世大典”,胡宏主张“以仁致用”,张栻强调“知行互发”,创立之初的湖湘学派就有非常浓厚的“经世致用”色彩,这也成为湖湘文化的底色。

胡宏没有等到属于湖湘学派的最高光时刻。这次的“高光”,出现在长沙岳麓山。

汨罗江被称为中国蓝墨水的源头 图/汨罗宣传部

南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年)9月8日,胡宏的福建老乡、理学后起之秀朱熹,在湘江码头登岸,湖湘学子奔走相告。邀请朱熹来湘的是胡宏的得意门生、岳麓书院主教张栻。

乾道元年(1166年),湖南安抚使刘珙修复被毁的岳麓书院,邀请张栻出任修复的岳麓书院主教。张栻明确反对以应付科举考试,反对以汉唐的传注经学为教学内容,提出书院教育应培养“传道济民”的经世致用之才,岳麓书院,焕然一新。

张栻与朱熹,均为“二程”(程颢、程颐)四传弟子,张的老师是五峰先生胡宏,朱的老师是延平先生李侗。这注定是一场响彻千古的对话,也是闽学与湘学的一次直接交锋。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两人往来于湘江两岸,在岳麓书院和城南书院讲学,“学徒千余,舆马之众至饮池水立涸,一时有潇湘洙泗之目焉”。

他们相与辨析的,既有心、性、理、气等理学重要概念,还包括太极、仁、《论语》、《中庸》、《孟子》以及胡宏的《知言》。“二先生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

朱张会讲是两宋时期湖南文化活跃的一个缩影,湖南,成为理学最重要传播中心之一,四大书院中,湖南占了两个(岳麓书院、石鼓书院),岳麓书院更是成为最早的理学基地。

濂学、洛学、闽学、关学在此碰撞、交流、融合,这种交流、讨论在内涵上超越理学心性论,主张经世致用,这才是岳麓书院在两宋众多书院中一枝独秀的原因。

“潇湘为洙泗,荆湖为邹鲁。”朱张会讲之后,湖湘一脉的文运气象廓开。湖湘文化也进入中国文化舞台中心。多年之后,岳麓书院经世致用的教学理念,终于开出花来,一大批岳麓学子走向历史舞台,这次不只是理学的辩论和传播,而是,改变世界。


株洲分袂亭南,1166年,朱熹与张栻在此依依惜别。图/石彦科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废除丞相制度后,将程朱理学作为官方统一思想,宋明理学达到巅峰。官方化的理学,经过修剪,“存天理,灭人欲”、八股取士、三纲五常……曾经以改变世风、挽救国家为目的的宋明理学,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僵化,“经世致用”已成空谈。

高度的思想统治虽然换来了王朝短暂稳定、繁荣,却也为大明的灭亡埋下伏笔。明朝中叶之后,程朱理学与大明王朝一起逐渐走向没落。

重新扛起理学大旗的是衡山人王船山,他是宋明理学的总结者,也是终结者。衡山,这座聚集了儒释道三家的名山,再一次被写入湖南思想史。

王船山跟屈原一样,是经历过亡国之痛的。王船山出身衡山书香门第,父亲和兄长都是程朱理学的拥趸,天资聪颖,曾经求学岳麓书院,师从吴道行,学习朱张之道。二十四岁考中举人,如果没有意外,王船山会有一个学而优则仕的美好前途。只是,意外很快到来。

崇祯十六年(1643年)春,踌躇满志的王船山与同样中举的兄长入京参加会试,没想到张献忠、李自成带领的农民军很快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北上受阻,只能从武昌回到湖南。更让他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李自成就攻克北京,崇祯皇帝自缢,大明,亡了。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王船山不是在避战乱,就是在避战乱的路上,一路漂泊,父兄、叔父叔母最终也没能逃过死于战乱的命运。顺治五年(1648年)十月,王船山与夏汝弼、管嗣裘、僧性翰在南岳方广寺举行武装抗清起义,战败。是年冬,王船山至肇庆投奔永历。

衰弱的南明王朝,依旧沉醉于钩心斗角、相互倾轧,王船山卷入内部争斗,几陷大狱。一路辗转终于回到衡阳,决心隐遁石船山,潜心治学。不剃发,出门头戴斗笠,脚踩木屐,“不顶清朝天,不踩清朝地”,这是这位前朝遗臣最后的倔强。

俯瞰月岩。图/陈正

一个反清斗士隐居山中,一个思想家徐徐升起。大明为什么会大溃败?悠长的中华文明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王船山在深山望向天空,不断自问、反思。

隐居深山的王船山是个继承发扬者,也是个反传统的斗士。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他是周孔之教的文化传人,也继承了蛮人、楚人的刚烈气质和血性意志。

长沙湘江边朱张渡的舟楫 图/溪客

他反对宋明理学的唯心主义,继承了张载的气本论,倡导气一元论的唯物主义;反对空谈性命的义理之学,提倡经世致用之学术;反对君主专制,“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超前地提出了“公天下”的主张;他还认为,士农工商平等、义利并重;甚至反对人为干预经济……王船山的思想无疑是超越时代的。

令王船山唯一难以释怀的,是清朝灭亡了明朝,在他华夷之辨的论述里,他甚至激进地说:“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他的华夷之辩,成为民族主义的滥觞……

清朝没能改变固执的王船山,王船山的学术思想却深刻影响了整个清中叶以后的湘学学统,也深刻影响了湖南和中国。

清道光以后,湘学以全新的姿态、全盛的面貌出现在中国学术史上,各类学术思潮、学术流派涌现,不过,经学经世派,理学经世派维新派,革命派都将自己作为船山学统的传人。

方广寺,王船山曾避过战乱。图/卢七星

两百多年后,王船山终其一生对抗的大清终于也走向没落。王船山所推崇的豪杰,如雨后春笋般在湖湘大地出现,陶澍、贺长龄、魏源、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郭嵩焘、谭嗣同、黄兴、蔡锷、宋教仁……他们多是王船山的拥趸,深受王船山思想的影响,他们秉承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或挽大厦于将倾,或开眼看世界,或以鲜血“驱除鞑虏”,湖南人在王船山的“注视”中终于登上历史舞台中心。王船山“驱除鞑虏”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他关于“公天下”的蓝图也徐徐展开。

王夫之亲笔题的“涌几”,就在南岳朱张古道的起点。图/卢七星

何以湖南?两千年文脉赓续,两千年不停求索,在幽暗时举起火把,那火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是“经世致用,实事求是”,一路走来,湖南,终成今日之湖南。

衡阳县王船山故居湘西草堂 图/杨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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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唐兵兵


图片|陈正 汨罗宣传部 石彦科 溪客 卢七星 杨旭


微信编辑|顾畅畅 梁帆(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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